4年前,丈夫因病猝死,金燕连夜被推举成一家市值30亿的影视公司的董事长。
她的前半生令人艳羡,名校毕业,成为纪录片导演、素餐厅老板,以及影视圈大佬李明的太太。人到中年时,丈夫突然去世,她在复杂的股权纷争中,试图挽救丈夫的公司。
然而,因为一纸上市对赌协议,金燕被判替亡夫承担2亿的巨额债务。4年里,她上诉、开新公司、每天频繁发朋友圈给自己打气,来宣布她不认这个命运。2018年初,婚姻法司法解释做了新修订,金燕的重负有了转机。与巨额债务共生的时间里,金燕已经被塑造成了另外一个人。
金燕现在还没有成功,但她活了下来。
“出了这个债务,我不认!”
今年4月,金燕出差前夜,11岁的女儿送给她一个水晶石手串。她每个月给孩子淘宝充400块钱,女儿花了200块,买了这个手串,水晶石据说能辟邪、保佑平安,她叮嘱妈妈一定要戴上。“她总是怕我死掉。”金燕说。
女儿在微信上看过金燕说官司。从2017年年底开始,金燕一直在朋友圈公布自己官司的进展——她被起诉欠债2亿,是中国“史上最大夫妻连带赔偿案”的当事人。案子被采访的链接、在法院门口的自拍、104万上诉费的收据、跟微博网友的私信论战……她都贴在朋友圈。发现热点官司跟自己同一家法院,金燕也把文章转出来,用密集的问号和感叹号讲讲官司的进度:“我蹭热点,是出于无奈、无助、无望,所以我不停地叫唤。请原谅!嫌烦请屏蔽拉黑我。”
“你怎么像个居委会大妈一样?”女儿笑话她,到了夜里,又悄悄爬到妈妈的床上,问,啥时会好起来,最坏是怎样?如果官司输了,我们会不会吃不上饭?
女儿不知道,爸爸留下的房产、妈妈的餐厅,全部都在冻结状态。如果这个官司输了,后面还有几个亿的债务在等着妈妈。
所有的债务,来自女孩的父亲李明。李明是小马奔腾的创始人,这一度是中国市值最大的影视公司。此前公司融资,李明个人为对赌协议做了担保,但2014年1月2日,他突然心肌梗塞猝死,公司估值一路直下。金燕失去了丈夫,同时因为婚姻法第24条夫妻共债的规定,她多了几个亿的债务。
今年3月19日,我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金燕。49岁的金燕笑容灿烂,像故友重逢,热情地招呼我落座。她身材瘦削,穿着一身中式棉布衣服,刘海歪斜不齐,这是她自己用剪子剪的。
金燕有一种迅速营造亲近感的能力,几句寒暄后就直奔主题。她语速飞快,信息席卷而来。之后接触次数多了,我意识到,她永远从第一句话开始,就把对方拉进她的逻辑里:
“中国封建社会叫父债子还,当代社会怎么能弄出一个夫债妻还来呢,这不是社会倒退吗?”
“(公司)这里边的利益太复杂了,这是人性恶的一个渊薮,恶的渊薮。”
讲到债务,金燕的表情和话语迅速变得强硬,一连串的短句猛烈地冲向我:“放债时没告诉我,资金我也没收到,没用到我的家庭生活里。”“出了这个债务,我不认!”
最近的4年里,金燕整个人都特别“躁”。灯哥过去是李明的助理,他跟这对夫妇认识了24年,“她以前不这样,以前没见过她起急。”
“给一个大佬做妻子,
她是个享受型的位置吗?”
金燕的上一个身份,是一家素餐厅的老板。2007年金燕刚刚生完孩子,骑着自行车在家附近转悠,租下了一个300平方米的房子,开了家叫“净饭”的素餐厅。
餐厅位置极偏,刚开业时,附近的巴沟地铁站还没开工,邻近的别墅区刚刚封顶,周围是大片空地。餐厅开在二楼,没有一层门脸,金燕此前在美国留学,吃素多年,她照着美国的菜谱翻译,在餐厅里卖素西餐。
销量的惨淡可想而知。金燕的管理又充满了理想主义,让所有员工直接叫她名字,大家不好意思,就叫金姐。她给已婚的员工租三居室,让员工带着爱人一起住,在餐厅边租了一个休息室,下午不营业时,让大家过去睡一觉,上上网。
“如果没有这些附加成本,餐厅可能早就盈利了。”李伟是店长,他从筹备期就来了这家店,跟厨师长一样,至今已经跟着金燕干了10年。
很难不把金燕这种随意的经营方式,归结于她有一个富有的丈夫:李明,外号“大狗”,影视圈都叫他“狗哥”。1994年,李明创办了自己的广告公司,以代理央视广告起家,2003年公司开始进入影视业,成立的“小马奔腾”影视文化公司,做出了《历史的天空》、《无人区》、《将爱情进行到底》、《黄金大劫案》、《我的兄弟叫顺溜》等知名作品。
李明起初也帮衬太太的餐厅,拍完《我的兄弟叫顺溜》,让团队过来吃杀青饭;跟名导演吴宇森谈合作,约着吴导过来尝尝素餐;李明过生日,跟金燕打招呼:你的餐厅我包了啊。灯哥专门去买了肉,带着一群编剧、导演朋友在里面开party。一次晚上饭局散了,李伟跟着金姐夫妇去送客,回来时无意间看到,台阶上的金燕和李明很自然地牵上手,一起上了楼。
金燕的餐厅很快承载不了丈夫的需求了,小马奔腾的业务飞速发展,李明自己在香山脚下租了一间别墅做会所,安排了一大一小两张桌子,最大的一个能同时坐下20多个人。会所刚开业时,还从金燕这里借员工,李伟第一次带着服务员过去,就是招待国际影星基努·里维斯。李明的会所开始变成影视圈有名的宴会地,张艺谋、陆川、宁浩、黄晓明……中国最有名的导演、编剧、制片人、演员,都在这里吃过饭。李明在这里谈剧本、谈合作,每天晚上一桶一桶地喝福佳白啤酒。
金燕很少参加这些饭局,偶尔参加,“那不就是他们说话,我边上听着嘛。”金燕揣摩,自己被找去吃饭,多少带一种“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角色扮演意味——一个男人谈合作的时候,旁边有配偶坐着,会让人觉得这个男人靠得住。
因为是董事长的太太,金燕不用主动敬酒,想聊就寒暄几句,不感兴趣就枯坐着,李明总提醒她“你别总在那儿拉着个脸”。一次酒过三巡,其他人正聊开了,金燕不耐烦,直接站了起来,就像转经一样,开始顺着巨大的梨花木圆桌绕圈。
正在跟合作伙伴们谈事的李明,一下子变了语气,他求太太:“你别转了,眼晕。”旁边的小员工也问,金姐,咱坐会儿,金姐,您不舒服吗?怎么叫,金燕也不停下,最后大家发现劝不住,酒局又继续下去。金燕接着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在大厅里一圈一圈地走。
两个人各自事业的差距越来越大。2011年3月,小马奔腾拿到7.5亿元人民币的B轮融资,公司估值30亿人民币。这创下了当时中国影视业融资纪录,甚至超过了保利博纳在纳斯达克IPO时的9950万美元。相比之下,金燕的素餐厅人均70块钱的消费、每年100万的流水,显得不值一提。
李明和金燕脾气都很大,有段时间,两口子一直吵架,李明成天住在会所。助理孔二狗感慨:“她和大狗他俩那么多年不离婚,我觉着也挺奇怪的,两人个性都那么强,能坚持下来不容易。”
金燕的解释是,她和大狗是“灵魂伴侣”,她不关心小马奔腾,李明也不再过问餐厅,各自是独立的人。金燕说,自己要纾解丈夫全部的痛苦和难受,保证他身心尽量地健康。“给一个大佬做妻子,她是个享受型的位置吗?这活儿特别难干。”因为家庭琐事吵架,证明“我还有跟你吵的,并不是一败涂地,连个放屁的资格都没有”。
2014年1月2日,衣食无忧也琐碎烦心的“大佬妻子”生涯戛然而止。李明因心肌梗塞猝死,去世时只有48岁。
当天晚上,二十几号亲属、朋友慌乱之中聚在香山会所。一片混乱之中,金燕被推成了李明的继任者。第二天一早,在小马奔腾临时召集的高管会上,金燕穿着丈夫的一件绿色羽绒服,出现在了长桌的主位上。
金燕的一边是李明的大姐李莉,一边是小妹李萍,在金燕留学期间,姐妹俩进入李明的公司帮忙,如今已经是公司的两名副总裁。金燕把姐妹俩的椅子全拉到自己身边,说,我们姑嫂三人,一定要把这公司继续干下去。
小马奔腾是一个典型的家族控股公司,李明和姐姐李莉、妹妹李萍,合计持有公司57.93%的股份。李明是公司的创始人和董事长,让他的遗孀接任,这看起来是一个依据股权而定的、保护李氏家族利益的决定。
李明的灵堂设在公司旧址的楼上,此后一周的时间里,老师、同学、朋友、行业内合作伙伴,有上千人过来吊唁。其中一天,公司的宣传主管刘一涵带着化妆师、摄影师来找金燕,他过来给新董事长拍张照片,用来发布新闻稿。
金燕此时连办公桌都没有,大家临时借用了妹妹李萍的办公室,给金燕摆好姿势,拍了一张宣传照。
这是刘一涵第一次接触新董事长,“那时候她还比较女性化,说话很温和、很温柔,就像一个姐姐跟你聊天。”
照片很快就拍好了,刘一涵送拍摄团队出门,再回来时,留下的同事悄悄告诉他,你们一走,金燕就开始号啕大哭:
“金燕说,楼上还是灵堂,她现在就开始又描眉、又化妆的,她觉得对不住李明。”
“你们不能这么做,
这是脚踹寡妇门。”
半个月后,同事们再次在公司看到金燕,已经截然不同:金燕剪了个寸头,短得像一个男人。2014年1月27日,金燕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文件柜上,对着近两百名、黑压压一片的员工说,她要把丈夫的事业继承下去。
“中气十足。”刘一涵形容。
新董事长谁都不认识,每天的工作就是见人。李明以前从来不来东直门的办公室,金燕单独辟出来一间,每天带着一个硕大的A4塑料壳笔记本,财务、法务、电视剧发行,一切都从头学起。
郭燕是小马奔腾影业的副总,她被金燕抓来上课,给她讲公司的业务模式,讲影片怎么分账,“我跟她说什么话她都‘咔咔’地记。”金燕每天加班到半夜,“晚上9点聊完分手的,12点她又给我发了个微信,就说‘账是这么算吗?算得对吗’?”
郭燕有点儿惊讶:新来的老板娘,居然真的要把公司管下去?
挑战很快就出现了。在上任一个月时,一天回家路上,金燕接到大姐李莉的通知,说动漫分公司正在搬家,东西都打包好了,马上就要搬走。
金燕见到过那堆纸箱子,当时完全没意识到员工在做什么。这是一位前高管带来的团队,现在这位已经离职的高管想把团队带走,包括所有的电脑和电脑里价值上千万的未完成作品。
她让司机立刻掉头回公司,一进门,黑漆漆的公司里,只有动漫部门的一名副总经理在等她。
金燕坐下来,脱了鞋,盘腿坐在椅子上,因为愤怒,“鼻子以下的半张脸都是麻的。”
“你要是不干了,你要跟公司打商量,咱别干了。你不能把辛辛苦苦这么多钱花进去、做出来的这些形象(搬走)。知识产权都在电脑里吧?你要搬走,这叫窃取,对吗?”
副总经理说,这是那位高管让他搬的。
冬天的晚上8点,办公室无人,四下寂静,金燕换了一种自认为“阴惨惨”的语气,看着对方说:
“你们不能这么做,这是脚踹寡妇门,传出去不好听。”
这句话震慑住了对方,这正是金燕想要的效果:“这种戏还是会演的,你在什么状态下是本我,有时候你需要包装一下。”当晚,两人达成协议,所有箱子原地保存,一样都不能运出公司门外。
女儿并不适应金燕的变化,7岁的女儿刚上一年级,爸爸不在了,妈妈也见不到,家里只有保姆和金燕的生活助理小余。每天晚上,小女孩熟练地用座机按出一长串电话号码,一接通,就对着妈妈凶:“你快点儿回来!”孩子一定要等到金燕回家才睡觉。她看一会儿动画片,昏睡一会儿,醒来又去摸电话,再去喊:“你怎么还不回来!”
有一次,金燕和律师张雯工作到半夜,金燕的手机一直在响,都是女儿打来的。
“妈妈这说事儿呢,你等着妈妈啊。”第一次,金燕哄着孩子挂了电话。下一秒钟,电话又急骤地响了起来,还是女儿。金燕不接了。
张雯说,你快接电话吧。金燕说,不能接,越接孩子就越打。
金燕告诉律师,女儿最近状态不好,见面总是咬她。晚上等她到两三点钟,白天不起床,早上要保姆和助理小余两个人往外抱,一人抬手,一人抬脚,过一个门,就抱一个门框,强行拖着她去上学。
“我们现在正在一条船上,船破了个大窟窿,妈妈要去堵窟窿,就没有办法来抱你了。”金燕对女儿、对外界都用了这个说法,很难知晓7岁的女儿到底听懂了多少,这更像是金燕对自己的安慰。
当天晚上,金燕只聊了两句,接着招呼大家做方案,不再提这个话题。
这期间金燕的父亲来探望女儿,一早上过来,老人上楼去卧室,看到金燕正和孩子抱着头哭,他立刻下楼,告诉小余“别打扰她们两个”,转身就走了。
小余再看到金燕,也没有提,大家都当这一早什么都没发生过。
餐厅也早就顾不上了,一出事,金燕就告诉李伟,餐厅交给你了。两人再见面已经是半年后,李伟去小马奔腾送东西,发现金姐整个人变得极为疲惫。刘一涵也发现,每次去找金总,她要么整个人窝在椅子上,要么半躺在沙发上,“她要梳理各种业务,特别累”。
此时金燕已经不吃素了——只吃素体能跟不上,其间她试图恢复过,坚持到第四周,一个加班的夜晚,金燕催助理下楼:快去给我烤两个羊腰子,撑不住了。
“你野蛮人进来,我锁门。”
金燕的董事长只做了10个月,就被其他大股东赶出了董事会。
2014年10月30日,金燕下班后,突然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内容很简单:明日大股东建银文化将召集董事会,这次会议将投票罢免金燕。
“我一下就傻眼了,什么意思啊?这莫名其妙的。”这是她担任小马奔腾董事长的第10个月,过去的每天,她都在遭遇各种现实困境:公司不断有高管离职,2014年下半年一部新片都没有开工,电影《太平轮》的后期制作正在不断超支……
匆忙上任的董事长下了很多苦功夫,金燕每天从副总裁到部门新人,一个一个见员工,梳理公司架构;为了压缩《太平轮》脱缰的成本,她做了一个近10米长的表格,每天核实拍摄进度,一个一个打钩监督;跟乐视影业谈了《太平轮》8个亿的保底,把李明最看重的电视剧《十送红军》推到央视一套黄金档发行。
每天晚上,金燕办公室的灯会亮到夜里十一二点,渐渐地,财务总监、法务总监、行政总监的灯也都亮到半夜,开始有一个五六个人固定的高管群留下来,日复一日地陪着金燕加班。
其间,金燕一度为小马奔腾找到一根最大的救命稻草——华人文化产业基金的收购。华人文化到小马奔腾做了一个夏天的尽职调查,律师费、审计费已经花了两百多万,双方达成了36亿总价的估值。
但就在最后临门一脚时,小马奔腾一家大股东,建银国际影视出版文化产业投资基金(以下简称“建银文化”)却提出异议,要求把估值从36亿提到42亿。
“李明去世了,这公司应该是贬值的, 它怎么能增值呢?没有常识。”华人文化的高管感到莫名其妙,他们撤走了尽调团队。42亿的要价,毁掉了这笔收购。
收到这封匿名邮件之前,金燕仍在为公司想办法。半个月前,她刚刚召开了一次股东大会,打算用借到的7个亿,从B轮融资的投资方手中收回小马奔腾的股份。如果成功了,她将变成公司真正的大股东,之后,小马将变成一个股权简单的公司,再去谈收购,就不会再出现42亿这样的股东估值分歧了。
在这个大会上,大姐李莉,也是小马奔腾的大股东之一,她表态,支持金燕的股权回购。
但半个月后,2014年10月30日,就在那封匿名邮件里,金燕终于撞到了冷酷的现实:邮件里写,董事会打算让姐姐李莉代替金燕,担任董事长。
公司已经下班,金燕立刻通知几位亲近的高管,紧急到净饭餐厅集合。金燕至今不知是谁发的这封信,她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事情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如果建银文化修改公司章程,增加他们的董事,他们将彻底控制公司,“小马就是建银的了”。
几个人陷入了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金燕先是给妹妹李萍发了一封长短信,告诉她,事已至此,现在唯一能救局的就是姐妹的态度:
“我愿意承接你和姐姐的债务,对着建银打,维护我们对公司的控制。如果你愿意,请委托我代表欢腾,对建银的一系列提案进行否决。这是我唯一能为小马和你哥做的最大的事,今天是李家的小马唯一的机会……小马生死在妹妹一念,我们姐仨筑起一道墙吧。”
妹妹李萍没有回复。
金燕又给大姐打电话,李莉在电话里问,什么董事会?金燕把罢免董事长的议程念给大姐听,直接问,明天罢免我,你是举手还是不举手?
大姐承认了知情,她反问金燕: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怎么能不举手呢?
听到这一句,金燕才意识到,家人早就不在自己背后了——建银文化召开董事会,把自己选下去,日后再处理公司的资产,就没有人拦着了。过去的10个月她一直在给小马奔腾这艘大船补窟窿,却一直没想到,自己的船长职位一直暴露在危机之中,眼下就要被夺走了。
这一夜,金燕和同事一夜没睡,第二天天一亮,6个人就开车到亚运村,守在大姐家楼下。一边在小餐厅吃早饭,一边轮番用手机、短信、微信各种方式联系大姐,“就堵着她,要见面跟她说。”可大姐始终没有应声。
“反正这事儿也拦不住了,姿态还是要保住的,这事儿不能就这么任人宰割。”金燕最终放弃了寻找大姐,让行政总监立刻通知大家,公司临时维修,下午休息。
当天下午的董事会,原本要在小马奔腾东直门的办公室召开,中午,金燕过去把公司的大门锁上,“你野蛮人进来,我锁门”,这是她唯一的抵抗方法了。
金燕如今并不喜欢回忆自己脆弱的瞬间,她对痛苦只字不提。每次问到细节,她都急速地带过,转而用激昂的语调讲自己的搏击。
她的律师张雯曾劝过她,如果小马这个局破不成,你就去做点儿别的吧。“但她对小马是有感情的,她觉得小马是我家的呀,她老觉得这是李家的(产业)。”张雯提醒金燕:“你现在也别说这是李家的,如果没有姐妹的配合,到什么时候小马都是没法收拾的。”
2014年10月31日,那场被金燕堵在公司门外的董事会,换了地址,如期召开。这是小马奔腾的第一届董事会第九次会议,会上,缺席的金燕被免去董事长及总经理职务,新董事长由大姐李莉担任。金燕被踢出了丈夫的公司。
“我是因为遗孀的位置
才承受了这些问题。”
我对金燕的采访总是被打断。我们坐在三元桥的一间会议室里,“金总?”不停地有人探头找她,跟她约下一桩事务。
“这是小马的人事”、“这是小马的法务”……每次被打断,金燕都介绍一句来者,出出进进的会议室里,几乎都是原来小马奔腾的员工。
会议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折纸造型的不锈钢小马,行政总监(也是小马的老员工)一进屋,就想给我演示一下这匹马跑动起来的样子,研究半天,也找不到开关。时间太长,他已经不会用了。
4年前,金燕被罢免后,小马奔腾易主一事,立即变成了财经报道中“姑嫂相争”的丑闻。很多人选择跟着金燕继续干,“这是嫂子,哪怕我不冲着嫂子,我也得冲着我哥。”“大狗有后,冲着孩子的面,我也要站在(金燕)这边。”财务总监、法务总监、行政总监、董秘、个人助理、HR、宣传公关……10个月里陪着金燕加班的员工,纷纷从小马奔腾辞职。被罢免20天后,金燕注册了“正在发生”影视公司,主要班底都是随她出走的员工。
被踢出小马奔腾的第四天,金燕在微博上贴出了小马奔腾13位高管、8位签约创作者的联合声明,他们声明“支持金燕继续担任小马奔腾的最高职务”。
这些声明在法律意义上,对金燕夺回公司毫无作用。她仍然觉得这很重要,“但是发言的人,基本上是明善恶了,对吧?”她不知不觉又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大是大非面前,大家要有个态度吧?”
“这个公司最大的资产是人,人走了,这公司就没了,就是你们错了呀!你要证明这个事情!”
金燕没再见过大姐和妹妹,也没有见过建银文化的人。三方在这3年里,正处在一个旷日持久的股权回购纠纷中:
在2011年那次融资中,建银文化与李明姐弟三人签了一份对赌协议——如果成功上市,皆大欢喜,如果在2013年12月31日,上市未成功,李明、李莉或李萍,任何一方必须一次性全额回购股份。很遗憾,事实是后一种。
建银文化组织了那场董事会,罢免了金燕后,对金燕和新董事长李莉、董事李萍,全都提起仲裁。金燕原本要在遗产继承范围内承担回购,总额大概在几千万。然而建银文化单独起诉了金燕,让她承担跟姐妹相同的回购责任。一审判决结果是,根据婚姻法第24条的规定,金燕要承担连带清偿责任,第一次金额高达2个亿。
2018年的金燕,变成了另一个抗争者的角色,2亿的债务在她眼中是绝对的错误——金燕打比方,如果是丈夫跟邻居借5个鸡蛋,家里自己吃了,那太太是得还。但是几个亿是公司融资,“放债时没告诉我,资金我也没收到,没用到我的家庭生活里。”现在让她个人偿还,“我坚决不认!”
过去的3年里,金燕开始频繁发微信朋友圈,每天都要发七八条,记录自己重新做公司的各种过程,也常常记录自己。在电梯里、在副驾驶上、在露天采访的咖啡座位上,金燕有时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这儿光线不错”,打开带美颜功能的APP,选个角度拍一张微笑的自拍。
“你别笑话我啊,我每天有三张自拍额度,今天的刚发完。”金燕的头发又留长了,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寸头的痕迹。她把过去4年的朋友圈印成了微信书,铜版纸,厚厚的7本,最后一本正密集地出现“官司”、“法律”、“建银”的字眼儿,也开始频繁地出现“大狗”,一瓶万宝龙墨水、一篇近30年前李明代笔的课堂作文、一双李明送的平底鞋……她晒出这些旧物,回忆两个人生活中的各种点滴。
“你怨恨过李明吗?”我问金燕。
金燕说没有,“有时候我也骂骂咧咧的:你看你办的德行事儿啊,办得多糟糕。”她为李明开脱:“他并不是想给我带来问题,我是因为遗孀的位置(才)承受了这些问题。”她甚至为自己的遭遇找到了一个延伸的意义,“肉体消失后,我又在精神层面重新拥有了李明”,“正在发生”这家公司也是从代理央视广告起步,同时做电视剧,这正是小马奔腾20年前事业的翻版。
今年1月17日,新的婚姻法司法解释出来了,“一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以个人名义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负的债务,债权人以属于夫妻共同债务为由主张权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也就是说,那笔2亿元的债务,金燕也许不用承担了。
“想想大狗和我,合作最好的一件事,可能是为(修正婚姻法第24条)这个进步做了贡献。”金燕说。
“祝你生日快乐,又一年。”
今年4月末的一天,金燕晚上去看话剧《安提戈涅》,去年她只赶上下半场,今天出门开了一天会,晚上还是把时间耽搁了。到了隆福剧场,金燕小跑过去,手忙脚乱地取票,一看才发现,买的是昨天的。
“金姐!”大堂里的戏剧制作人发现了金燕,马上跑过来,亲热地搂着她的胳膊,找人把她送到了座位上。舞台上,安提戈涅正在对着城邦中的居民声嘶力竭地呼喊。在古希腊神话中,她是对抗不公、不义最鲜明的女性形象,“安提戈涅”这个名字的字面意思就是“不屈服、不妥协”。
金燕一度离这些独立戏剧圈很近,结婚后,金燕跑去波士顿大学读了传播学硕士,从2000年开始她做独立纪录片,在中美两头跑。
那时的金燕在纽约租了个loft,独居做工作室。李明去看过她,住了一个月时间,打开电视全是英文,只能天天盼着街上免费的中文报纸,下午报刊亭刚一派发,他就赶紧拿一份回家。相反,金燕在美国如鱼得水,自己扛着摄像机,张罗摄像、录音小团队,她认识一群纽约上流社会的艺术家,拍城墙,拍中国和美国两位老艺术家的故事,用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来分析。前后三部片子投给国际电影节,“是奔着得奖去的”。
“我不是个富商的太太,我一直是个独立的人,我是个艺术家、思考者。”2006年,为了维系住长期异地的婚姻,金燕回了国。37岁的她怀孕时曾卧床三个月,生下了女儿,又变成了一家小餐厅的老板。“我执行的是我认为一个女人应该执行的功能,这个角色是一个传统角色,我愿意扮演。”
现在,49岁的金燕要挤出时间,才能赶上话剧的上半场。散场后,我和金燕在午夜的马路上散步,北京的夏天到了,夜风中弥漫着槐花的香气。金燕点起了一根烟,这里离她和李明的第一个家只有1公里,1994年结婚时,金燕是国家旅游局宣传司的干部,李明还到处打零工,给人家的宣传片扛摄像机。两人住在胡同里,去年金燕路过时去看过,门洞、公厕、小窗,都在,连那个给她大拇指上划了个大口子的外接水龙头,也没动地方。
此后的20年里,李明经历了一个中国创业者最黄金的时光,更大的房子、更豪华的座驾和全部为工作让位的婚姻生活。
李明的生日是6月8日,今年生日头一夜,金燕正和灯哥在湖南出差,她发了一张两人吃米粉的合影:“和灯哥掐粉,祝你生日快乐,又一年。”去年此时,金燕去给李明扫墓,在雕刻着李明头像的石碑前点燃了厚厚一摞剧本大纲。她本来想烧做好的剧本,但太厚太多,就分别烧了梗概和大纲。李明生前一直以爱读剧本闻名,他是少见的会跟编剧认真讨论剧本的老板,有知名编剧会专门把珍藏的有作者签名的书借给他。
“不知他是否仍有兴趣读,读后会怎么评。无话最好,有话托梦。”金燕跟下属开玩笑,我们在这儿累死累活,也得给他留点儿作业。
金燕在影视业3年,她做的戏很杂,“正在发生”的新片单里有军旅剧、医疗剧,也有网文大IP、青春爱情剧。不像丈夫,只做自己喜欢的男人戏、战争戏。“我任何偏好都没有,我最大的好处是我什么都喜欢,又什么都不喜欢。”她说,现在操持公司,是“(为了)大家有口饭吃,大家有饭碗啊,得干活儿啊”。
初夏的这场《安提戈涅》,花了两年时间,终于还是看上了。制作人夫妇是多年旧友,金燕一定要看这部戏。在李明去世后,这对夫妇每年都给金燕寄一箱家乡的柚子。每年打开那箱柚子,金燕就知道,又一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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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 / 刘敏
编辑 / 靳锦
摄影 / 席敏
视觉 / 张楠 王静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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