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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良：赵寨家娶媳妇了——走着再看

初知赵寨的名，源自一条府谷风味的歇后语：“赵寨家娶媳妇了——走着再看”。当芳华褪尽，才渐知其中的深意。

初临赵寨村，是一九八三年夏天，与同学付宏宽君及其四弟付文宽君三人相跟，从他们的家乡——黄河西岸的墙头冯家会回县城，途经赵寨到赵仲祥老师家客居一晚。赵老师是宏宽的舅表兄，也是我一九七九年秋天上高中时的班主任兼数学教师，板书工整而字迹钢骨，说话言简意赅，喜欢把课后习题一道不漏的用铅笔整洁地做在十六开白纸本上，供学生复习时观摩。但行色匆匆，加之识见浅薄，仍以为赵寨也是个寻常山村。

穿行赵寨之道，是在公路没有改道前坐班车路过。虽是走马观花，景象也反复定格于农人、墩台、城门楼、供销社的分销店，毕竟满足了好奇心，充实着认知，增值了路弯转、车颠簸、人眩晕的出行。

结识赵寨之人，是世面的经见中，在老师中，在同学中，在同事中，在酒友中，在文友中，随缘而遇。大概都是赢得高考而走出山村的缘故，虽是萍水相逢，彼此竟然不计较不曾相识，完全以礼相待，却又轻松自如，由是交浅情深。

深入赵寨之境，借力于高中同学张怀树君。怀树致力于本地文化研究，用脚步丈量府谷的一山一水、一村一社，不辞劳苦实地实察，累积素材，感知景情，寻究真相。受之感染，随行做伴，在视听之乐中充实头脑。久闻其名的赵寨是一个走访重点，问人睹物明显细致，收获也满满。

探究赵寨之得名，需从其居位与历史切入。赵寨坐落在府谷县城正北的一个制高点，相距二十公里。进入汽车火车代步之前，居南来入清水川、黄甫川乃至内蒙古的近便之道上。村境四面临沟，高峻而独立，曾是设寨筑墩台把守的关隘，与其南正对的尖堡子同为县城北边的门户。权重之大，在于牵系向南纵深的安危。宋元以来，一支赵氏从山西省保德县义门迁居府谷县城北约十公里的墩儿上村，编户辑和都七甲。两地隔一条黄河可互看景象，显然迁徙是稳健拓业之举。其一分支再向北十公里迁安斯地，将人氏祖源与地势大貌融合，赵寨之名由是而出。如此而来的赵寨，留存着解读明长城体系的重要物证。从赵寨将墩台与借助地形设置城门楼配合使用的情形看，明长城夯筑内墩台，不只为了以烽烟传递军情，同时也是守卫的堡垒和盘查的关口，还是官道指引方向与计算里程的地标，抑或还兼顾着驿站的最基层机构的职责。

论断赵寨的创业，当以不好高骛远作结。赵姓在府谷的分布最数清水密集。若以古圪垯沟（实际应该写作孤圪垯沟）为界，将清水划为南北两部分，南部紧邻赵寨。粗略估计，南部七成以上赵姓的血脉相承于赵寨，人口量约占局部总量半数左右。连同已经渗透到清水北部许多村庄的同宗，也许占到全镇人口总量的四分之一左右。显见，这支赵氏对赵寨的眷恋之情，有着“在家敬父母，何必远烧香”的孝顺，和步步为营创业的坚韧与从容。有话说“创业容易守业难”，单从赵寨人即使迁徙，也轻易不远离赵寨，可见其十分看重并善于守成而为。入赵寨村，在其东渠与西梁，间有七八座明清时期的乡村四合院，普遍是土窑洞与砖木结构房屋配合而自成一体，在村落间不醒目又不失庄重沉稳。虽然高大宽阔逊色于黄甫与麻镇旧时的高门大户，但七八座四合院组成群落于一村，在府谷的乡间恐怕绝无仅有。非纸上留痕的实物作证，体现赵寨人创业不懦弱而有成，令人隐约感觉到一种不追求一家做大、不追慕繁华、注重互相呼应的品格。在最近四十年间的社会巨变中，赵寨人的主体也离开家园闯荡于天南地北的都市厂矿，走出了摄影家赵勇，画家赵林，教授赵迪奉，诗人赵文，国营公司老总赵剑锋，知名医生赵永飞，府谷最早的律师之一的赵榆生，影视专家赵世琨，地方戏表演艺术家赵凤凤，中学高级教师赵安成、段清厚等社会名流，以赵寨人的风采为社会流彩流辉。留守者也在艰苦探索中，选准红葱作为特色产业，并成功创办七个养殖场，以自然村而论，在县境也属于独树一帜。显然，赵寨人善于捕捉发展的信息，在市场经济中已经树立起了规模经营的品牌意识。

破解赵寨的底蕴，折服于赵寨人对入学教育的重视。若以文化论府谷的各家族，赵寨自一九〇〇年以来，已经形成后来居上的阵容。其先驱人物是赵镈和赵希贤。赵镈，由村塾读到县城南门高小，在太原求学期间走向进步，加入中国共产党，投身革命，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后到京津一带开展革命，不幸被捕入狱，与彭真、薄一波同为中共党史上著名的“六十一人”事件的代表人，是狱中党组织的负责人。抗战爆发后，出狱参加血与火的抗日斗争，在山东出任罗荣桓任政委的鲁南军区副政委，为抢救保护党的机密文件，不幸搞反共摩擦的国民党军队逮捕残杀，仅三十余岁。解放后，中央人民政府以他的名字改名山东苍南县为赵镈县。赵希贤，又名赵宋儒，在南门高小上学期间加入中国共产党，前期致力于创建和恢复府谷、山西河曲与五寨的党组织，出任陕北红军独立第三团政委后，成功在山西兴县与岢岚一带创建根据地，为后来八路军120师总部立足兴县蔡家崖，奠定了群众基础。解放战争期间，在彭德怀部为解放和建设大西北独当一面。五十年代当选国家轻工部机关党组书记，参加过一九五九的庐山会议。受高岗事件和彭德怀事件牵连，一度颇受冷落，最后降格以求请调，出任山西省交通厅副厅长，文革中再受冲击，返回故乡终老。他们作为革命前辈，为探求救国救民的道路不怕杀头的精神，无疑是赵寨人最贴近的楷模和激励。此后的赵寨人书卷气渐重，杰出人士跌出。府谷中学第一届初中毕业生中，赵寨人赵仲祥中考胜出，入学榆林师范。赵老师一生只思教书，不谋做官，敢于讲真话，八十岁了，一头银发梳理整齐，腰正腿健，一顿可以吃进一大碗羊肉豆面，心宽体胖见著言行。一九六四年，府谷县高考的文理科状元分别是赵一农和赵海祥，都是赵寨人。赵一农老师曾经出任府谷中学副书记，哲学课讲得条理清楚，措辞简洁，毫无抽象枯燥之感。赵海祥是赵仲祥老师的三弟，因为其祖父以乡绅资格担任过民国时期的联保主任，被划分地主，因此在政审时被打了下来，返回乡间务农，实在可惜心痛。后来村里需要办初中，受法外开恩做了民办教师，教数学，一九八三年特招考入榆林师范，才转正而捞回一点做人的体面与尊严。一恢复高考，便有赵寨人士赵迪奉考入榆林学院，被府谷人称为府谷在榆林学院的三驾马车之一。赵老师教外国文学，以教授、榆林学院副院长的身份退休，目前出任赵寨赵氏家谱的主编。依稀感觉，自一九七七年以来，几乎每年都有赵寨人在高考中脱颖而出。曾经一度，人们称道黄甫太家沟高考出去的人数多，其实赵寨一点也不逊色。需要特别补写一笔的是，赵寨的初中是府谷县最后被撤掉的一所乡村戴帽子初中。而且最早考出的一批，大多出身在那七八座四合院，可见赵寨人不容易堕落。

考问赵寨的情趣，其道情可谓独领风骚。赵寨的道情源自山西神池的道情。一神池道情艺人来赵寨献艺，引起共鸣，便邀请其为老师，教授赵寨人学习，出师后又融合陕晋蒙民歌元素，自成风格。旧时，每到天初黑或年节的农闲时刻，赵寨人就聚在一起吹拉弹唱，分外热闹。一九七〇年代，赵寨人凭着这道情，组建文艺宣传队，名闻百八五十里。有此雅趣可做可赏，何须赌博酗酒寻求刺激，打发无聊？久之，不守正才是怪事一桩。

效法赵寨的精神，解析“赵寨家娶媳妇了——走着再看”的内涵后，才可起步于照猫画虎。这条歇后语的出现，自有其典故。原来，一赵寨人士欲娶寡妇做妻，碰上了难题。旧时的寡妇改嫁，不仅要征得娘家同意，还需得到前婆家的许可。娘家自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做一辈子寡妇，前婆家往往会耍点心眼刁难。碰上难说话的主，肯定得大费周折。但赵寨人偏向虎山行，把“娶”字落实于行动。可惜可笑的是许多人以笑话看待，借机以此奚落赵寨人。殊不知这正是赵寨人精神的写照。其实，不难看出赵寨人有着不患得患失、不瞻前顾后、注重实干的明智与勇敢。这正是赵寨人成功的不二法门。

展望赵寨的未来，当从文化反省突破。如今的赵寨，已经以十双银筷子令人自惭形秽，自愧不如。赵寨肯定怀着诗与远方的梦，也许拿出一把木筷子才能守得住根而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