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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荣祥在办公室看法律文书。

郑荣祥二十年的文书集锦。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陈晓波摄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陈晓波

家住衢城北,法院在城东。每天,郑荣祥乘坐公交,迎着朝阳而出,向着落日而回,日复一日。工作亦然,开庭、调解、写法律文书,日复一日。

尽管法院这碗饭,郑荣祥已经吃了23年,但他还是会梦到写不完的法律文书。当年考进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法院,看着他的高兴劲儿,父亲泼了一盆冷水:“在法院干活,是在剪刀头上吃肉!”

行走在纠纷的丛林中,面对各色各样的当事人,法官需要上乘的应对能力和心理素质——父亲的话没有错。郑荣祥只有“笨办法”。从业之初,郑荣祥听一位老法官说,法律文书自己留份底,好处多多。这一留就是20年:每天,留份底稿；月底,列份清单；年终,装订成卷。

他反复推敲这些文书,见字如见人。碰到当事人遗失文书,电话中稍微一提,郑荣祥随手翻阅,立马就能准确报出姓名,电话那头惊讶:“郑法官,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

对郑荣祥来说,这20本文书集锦,不仅是他的工作日记,也是他的人生日记。伴随着这些文书,当年疾步崎岖山道的青涩小伙,今日已成看遍人间冷暖的刚毅汉子。

文书集锦

二三十年前,对一个山里娃来说,读书是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在连续三次高考失利后,郑荣祥考上了浙江农业大学农业工程系。家里经济并不宽裕,姐弟俩多次进山砍柴,才换来第一学期的学杂费。

1991年,郑荣祥毕业被分配到衢县物资局。第二年,市场经济的大潮涌来,原本吃香的物资局公司,慢慢被雨后春笋般的私企“围猎”。

在山雨欲来之际,1994年传来法院、检察院招干的消息,在同事的鼓励下,郑荣祥顺利考入衢县法院,分配到杜泽法庭。到岗两个月后,杜泽法庭老庭长谢雪清看着郑荣祥个儿大、相老成,便把未了的五个案件挪到郑荣祥桌上,“由你划算”。从此,郑荣祥“办”上了案。

半路出家的郑荣祥,急需进入角色。偶然一次,他听一位老庭长说法律文书留份底,好处颇多。从此,每次印法律文书之时,他就多印一份给自己留底。

20年来,文书集锦不断增厚。为了方便查阅,郑荣祥为每本集锦做了目录,又按法律文书、信息文章原稿、学习内容、公务员考核表的顺序进行装订,未曾间断。

一些当事人拿到法律文书后,不知其重要性,经常出现遗失的情况,特别是离婚、赡养、继承、土地房屋等案件,过段时间后往往要用到法律文书。这些当事人找到郑荣祥时,立等解决,不用再跑第二趟。

“我常翻看这些文书,看当年的文字表述,为眼前的文书更准确精练；看前案的琐琐碎碎,为现案的程序更规范到位；看过去的瑕疵错误,为警示当下的点点滴滴。”在追忆这些心路文书时,郑荣祥如此写道。甚至盖章,郑荣祥也颇为较真,专门挑些章盖得正的文书给当事人。

法官心路

从杜泽法庭,到衢县法院,再到衢县撤县设区(即衢江区),法院搬迁,租房过渡,最后搬进新办公大楼,其间郑荣祥从行政庭换到如今的民庭,搬了好几回办公室,但这些文书集锦却完好存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如今八楼办公室的书柜里。

天天与案件打交道的郑荣祥,较常人更易想到“繁华平地起”背后的“芸芸辛劳人”:土地征收补偿、建设工程施工、劳务劳动合同、房屋买卖租赁等纠纷随影伴行,期间穿插的民间借贷、金融借款更是无处不在。

调解时希望大家“凭良心”,得到的回应是反讥“凭良心就不会来你法院了”；案件办结了还没完,答疑、上访、信访、汇报,还有看不到尽头的纠缠……

“我恰似万丈深渊之上行走的钢丝杂技人,全靠手中的‘平衡木’。”郑荣祥说。

20年前,郑荣祥曾与几位乡干部到一个村里解决纠纷,不知何事惹了村主任不高兴,他指着众人道:“你们只是命好,当上了国家干部,做农村工作,还不如我呢!”

十多年前,郑荣祥就读北京大学远程教育法学本科,北大教授对着台下几百位法官说:“按照国外法官的知识层次,在坐的有些人书可能要胡子读白!”

“接地气”的村干部要法官“下得了厨房”,“高大上”的北大教授要法官“上得了厅堂”。“他们说得不对吗?都对。”郑荣祥说,“让人为难的,是在复杂现实中‘走钢丝’。”

庭内庭外

法官常被视为正义的化身。但要把抽象的正义落实到具体的断案中,却并非易事。

在办案中,郑荣祥不止三次被所谓的“大款老板”威胁:“我用钱砸死你!”他总是不甘示弱:“你再多的钱,在我这里也买不到理!”

刚办行政案件时,一位带长的领导见面就问:“你什么级别?”郑荣祥说:“没长,科员,但可主审。”

郑荣祥总想,法官智商要高,但情商不能太高,圆滑世故者更容易无原则地妥协。

2012年,郑荣祥曾主审一宗追索劳动报酬纠纷案。老板从业主单位以价格38元/平方米揽来钉模板工程,转手给一批农民工16元/平方米施工。就这16元/平方米,老板及其代理人却表示,只能付70%即11.2元/平方米,还振振有词地说:“克扣农民工工资是建筑业的潜规则。”

宣判后,郑荣祥明确告诉老板及代理人:“这是人民法院,决不允许你们克扣农民工工资!”

代理人怂恿老板:“别签字,去上诉、上访,告法官!”

“有理走遍天下,随你到哪去告!”郑荣祥“回敬”道。

一次把被执行人关入看守所后下班,郑荣祥感觉他那平日路遇脸熟的家属要来找麻烦,就临时改变线路回家。次日上班,那家属问:“郑法官,你昨天没回家?我等你到九点!”

法庭里总安全吧?也不省心。案件宣判,输的总要喧闹一番,临走时还不忘扔句“出去走路小心点”。“还好,听多了,平常了,走路本来就是要小心的。”

“我不求他们一时理解,只想用时间证明我的清白。”郑荣祥说。

无欲则刚

郑荣祥的父亲走得早,母亲不习惯外面的生活,守在老家。3岁时亲历鬼子进村,母亲自此留下阴影,胆子特小,家人如有外出未归,她便坐立不安。郑荣祥去了法院工作后,母亲更是千叮咛万嘱咐。母亲何尝不知道,儿子是个直肠子老实人,因而总劝郑荣祥:“别得罪人,别惹麻烦……”

看到法官受伤害的新闻,母亲出奇地能记得细节,于是一块大石压在她心头,只等郑荣祥回家唠叨上十遍。

郑荣祥总是安慰母亲:“人身安全你就放心吧,儿子立得正,站得稳,力气又大,谁来都不怕!廉洁方面呢,祖辈世代务农,我这洗脚离田的放牛娃绝不会忘本!”

浙西律师事务所主任章丽鸿,是衢州当地的大律师,跟郑荣祥相识已久,但熟归熟,说到案件解决时,郑荣祥不忘划清“界限”,两人至今没吃过一顿饭。

“郑荣祥为人憨厚,做事踏实,就像个埋头干活的匠人,不求当官。”衢江区法院副院长孙天根说,“法官不需要夸夸其谈,要的是正气,他往审判台上一坐,就有法官的气质。”

自推行法官员额制以来,衢江区法院第一批已选拔26名员额法官,郑荣祥是其中没有“一官半职”的4名员额法官之一。与此同时,因办案经验丰富,郑荣祥也在案件繁简分流的背景下,被分到了难案组。

案件减少了,担子却没有变轻。自从转行审案以来,原读工科的郑荣祥一直被催赶着学法律,“感觉20多年都在不停地学习”。晚饭后漫步衢江边,望着茫茫月夜,脑子里总是飞旋着白天的案子。

有时候,他会想起儿时的灯盏。当时家家户户晚上需要点煤油灯照亮,而煤油凭票供应。老师精打细算,将班里学生就近分成十来个学习小组,三四个人共凑一张桌子,共用煤油灯,轮到哪家,哪家父母就把唯一的灯盏留给学生用。

大凡得来不易的东西,都能珍惜如宝。那不灭的亮光,一直照着郑荣祥走到今天,走到知天命的年纪。

“我本山里娃,当上员额法官,点赞曾经的努力,但更提醒自己:一路不易,干净做事,规矩做人,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