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山西太原报道

在山西，任爱军这个名字或许知道的人不多，但“小四毛”三个字，可谓家喻户晓。“人家是山西黑老大，咋能不怕嘛”“小四毛是抢劫爆炸的惯犯，我们能有几条命”“有小四毛撑腰，谁不怕”……

任爱军，绰号“小四毛”。

距离山西省太原警方再次成功打掉以任爱军为首的涉黑犯罪团伙，已经一年有余，太原市娄烦县天池店乡一带的村民，终于少了些胆怯，敢讲出那个名字。

公开资料显示，任爱军1967年生，山西临县人。他从上世纪90年代起，活跃于山西涉黑团伙，坊间称其“黑道新贵”。早年因流氓罪、故意伤害罪、抢劫罪等被判有期徒刑，出狱后继续组织黑社会团体活动。2003年，任爱军再次因涉黑等罪行，被判处无期徒刑，却出人意料经6次减刑，于2013年6月刑满释放。

然而，2018年9月1日，刑罚执行机关向法院提交了关于任爱军服刑期间违规违纪的相关证据，任爱军犯罪服刑期间的违规违法减刑被撤销，恢复执行无期徒刑。2019年5月29日，山西省太原市检察院发布消息，依法决定对任爱军等人黑社会性质组织案提起公诉。

“缩水”的无期徒刑

两次入狱，七次减刑

“小四毛”三个字裹挟的，是老百姓难以理解的某种力量。不少人谈之色变：“人家神通广大，扬言能治他的人还没出生”“被判了死刑（编者注：实际是无期徒刑），还能那么快放出来”“不是犯人，是山西监狱空投的黑社会老大”。

山西省临汾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布的刑事裁定书显示，任爱军第一次入狱是1994年，因流氓、故意伤害、抢劫罪被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后因“重大立功”减刑，1996年9月11日释放。

2003年4月，任爱军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被判无期徒刑，第二次入狱。服刑期间，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于2007年1月23日作出刑事裁定，将任爱军的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十八年，剥夺政治权利改为七年。其后，临汾监狱、晋中监狱和曲沃监狱，分别以“重大立功”“服刑改造期间确有悔改表现”等为由，不断提请对任爱军减刑。直至2013年6月28日从曲沃监狱高调出狱，任爱军共经历6次减刑，实际执行刑期十年二个月。

“高调”的出狱现场

警方半夜释放却有豪车车队迎接

经多个信源核实，任爱军出狱时，有豪车车队相迎、鞭炮声不断的“风光”场面。监狱在释放他之前，已有准备，为避免迎接者太多引发社会关注，特意把任爱军出狱的时间定在凌晨3点多。然而，天未黑，监狱门口就聚满了接他的人，当年的马仔，黑社会弟兄，还有煤老板，都开着豪车来。一名知情人士描述，“那场面，少说也有两百人。”

半夜，监狱领导带领十多名干警，开着警车把任爱军送到高速路口，大批黑社会人员驾驶的劳斯莱斯、宾利车队尾随警车之后，直到任爱军从警车上下来，随即鞭炮声响起，传言持续长达1个多小时。一位网友留言：“小四毛出狱的时候，我正好在高速上，闹得高速堵车。去接出狱的人得有四五百人。”

说不清的“能耐”

严重违反监规却能换监狱减刑

任爱军被个别网友形容为“山西监狱空投黑社会老大”。“空投” 之名，与之数次换监有关。“之所以经常更换监狱，因为他在服刑期间总犯事。”据山西省政法系统知情人士说，自2003年9月交付汾阳监狱执行无期徒刑开始，任爱军先后在晋中监狱、临汾监狱、曲沃监狱服刑。

按照规定，减刑必须公示，接受监督。但任爱军在多个监狱不服管教、严重违反监规、充当牢头狱霸等行为，全监狱人尽皆知，减刑公示面临质疑风险。来自山西省纪委监委的调查结果显示，为了规避风险，让任爱军顺利出狱，省监狱管理局有意调换他到新的监狱，并指令之前的监狱准备减刑材料，再由新监狱提出减刑意见。诸如，晋中监狱用汾阳监狱弄虚作假给予任爱军的奖励积分，和相关伪造的减刑证明材料，提请将其刑期由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临汾监狱以晋中监狱认定的任爱军具有重大立功表现为由，提请对罪犯减去有期徒刑三年。

任爱军身上，外人弄不明道不清的“能耐”，汾阳人王敏已有终身记忆。2005年8月，王敏和任爱军同在汾阳监狱服刑，一天夜里，王敏所在监区的服刑人员翟某去了任爱军所在的监区吃饭喝酒。回到本监区后，翟某借酒撒泼，对狱友大打出手，并声称自己“是小四毛的兄弟，谁敢动我”。时值王敏值夜班，他出面劝解了翟某，并将其搀扶回监室，没曾想翟某在监室又和狱友动手，被打伤。

任爱军得知此事后，直接闯到王敏所在监区，在值班管教的眼皮底下，暴打王敏。事后，监狱方既没有对任爱军作出惩罚，监狱长承诺要给王敏的“合理解释”也没有下文，王敏自觉身体和尊严都受到严重伤害，便出自焚的极端行为。最后，他虽捡回一条命，但面部和脖子留下大面积烧痕，耳朵也烧掉一只。

2016年出狱后，王敏在网上发帖，实名举报此事，并揭露任爱军服刑期间，在狱内恣意妄为。“别的犯人需要出去干活才能够获得成绩，但是小四毛却不用干活就可以获得比别人高很多的成绩。生活上，别的犯人都是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吃大锅饭，而小四毛却在监狱住单间，自己开小灶，甚至经常有外界的朋友进来找他喝酒聊天，上午下午都可以来人”。

坊间称其“黑道新贵”

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就敢欺行霸市

1996年第一次出狱后，任爱军不再满足于当马仔，开始自立山头，他从缅甸走私回枪支弹药。依靠枪支弹药武装和广收门徒，壮大势力，被坊间称为“黑道新贵”。

“一丁二伟曹三胖，四毛五拐六和尚”，横批“满林为大”，上世纪九十年代，这是当时山西盛传的“黑社会大哥排行榜”。七个人，分别指丁巍、林宏伟、曹志生、任爱军、郭喜平和李满林。

坊间评价，七人当中，当属任爱军最为心狠手辣。黑社会集团成员傅某因说了几句对任爱军不满的话，被其一伙毒打致肋骨和双腿骨折、脾出血，最后花9万元才得以“赎身”；1997年李某因在任爱军的赌场借了几十万元没按期还，被任爱军的人找到后，用铁锤打断双腿，家人连夜借了钱还上才作罢。

本世纪初，全国性的“打黑除恶”专项斗争打响，在这场打黑战役中，以李满林、任爱军、吴尧、林宏伟、王贵生、丁巍、樊振文、王晓辉、曹保全等人为首的11个黑社会性质犯罪集团遭到覆灭性打击，除“五拐”米新民因早在90年代末捅死“道上”另一大哥而亡命天涯外（2014年被抓），其余人均被抓获。

一网打尽的黑老大几乎都被判处死刑或死缓，但任爱军例外，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绑架勒索罪、抢劫罪、非法拘禁罪、故意伤害罪、非法持有枪支罪、赌博罪、洗钱罪等14项罪名在身，他被判无期徒刑。

曾有媒体如此形容任爱军：“面相儒雅、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待人谦和有礼貌，初始之人若无深交，只当其面白书生”。多位知情人士认为，这也是任爱军能渗透进“官场”并如鱼得水的重要原因之一。

据网上的更多公开举报，第二次出狱后的任爱军并没有收敛。“他帮企业老板打击竞争对手，抢占迪厅酒店，在澳门设局诱赌，在短时间内聚敛了10多亿元。”

任爱军案的拨乱反正，揪出大量夤缘攀附的面孔。天池店乡的村民冯彬（化名）等人坚持认为，褚小龙是其中之一。

2017年11月到2018年1月，冯彬和生意伙伴，经历了一段黑暗时光。“我活了快50岁，从没见过那种阵仗。”他向封面新闻记者讲述，那是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来自恶势力的恐吓。

冯彬经营着铁矿渣买卖。2017年底，邻村人褚小龙突然闯入，插手当地的铁矿渣市场。“他领着一伙人上山，打着小四毛的旗号，强买强卖土渣（铁矿渣），想垄断市场。”包括冯彬在内，多名经营者遭遇强势力量。选矿厂负责人贺忠第一次拒绝“配合”时，被褚小龙雇佣的人员打伤，居住的彩钢房也被撞毁。“五大三粗的光头汉，成群结队，时不时地半夜就来厂里，拦运输车，堵磅，吓得工人不敢来，我们也不敢回厂，不敢回家。”

2018年9月，娄烦县公安局发布关于检举褚小龙恶势力团伙违法犯罪线索的通告，称“主要犯罪嫌疑人褚小龙及主要骨干成员7人均已被依法批准逮捕”。2019年4月，山西省太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布的刑事裁定书显示，因犯强迫交易罪，褚小龙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十个月，并处罚金十万元。

当地村民强调，“没有小四毛撑腰，谁会怕他（褚小龙）”“褚小龙带来的人，是小四毛的，开的车，巡洋舰、霸道、路虎，都是小四毛的”“褚小龙‘四哥，四哥’的叫着，他的马仔跟我们说，褚小龙是小四毛的人。”

“你们是怕小四毛？”众人回答封面新闻记者：“咋能不怕呢！人家是山西黑老大，判了死刑（编者注：实际上是无期徒刑）都能放出来。”“小四毛是抢劫爆炸的惯犯，我们能有几条命。”

根据褚小龙对警方的供诉，“想高攀任爱军”的他，2015年主动找上门结识任爱军，并在逢年过节频繁去看望任爱军及其母亲。“2016年我告诉任爱军自己的蘑菇基地资金困难，也没有钱购买设备，他借给我100万，后来还把路虎车借给我。”

封面新闻记者了解到，褚小龙当初登门任爱军设在太原市华辰大厦（也称紫晨大厦）的办公地点，结识对方。曾经，此处总是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物业工作人员透露，往来的“人比较乱，比较杂。”

6月初，当记者来到此处时，分设在两层楼的办公点均已关门，其中一处还有撕掉的查封条残留。物业工作人员告知，“早就没人了，2018年初就没人了。”根据天眼查信息，以任爱军的哥哥任爱平持股85%的某公司，注册地址即华辰大厦。

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一案牵出90余名公职人员

有消息称，任爱军数次减刑出狱，均系其原配妻子张天舒运作，但其出狱后不久，夫妻反目。随后张天舒开始实名举报任爱军减刑出狱一事。

任爱军是倒下的第一枚多米诺骨牌。

继2018年初，以任爱军为首的涉黑团伙被再次成功打掉后，山西省监狱管理局党委书记、局长王伟，省监狱管理局副巡视员高奇，省高级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原专职委员关中翔，山西省检察院原副巡视员贾文声同时被“双开”、移送司法。

4人的处分通报中，“违法为涉黑罪犯减刑提供帮助，充当黑恶势力‘保护伞’”“不正确履行职责，导致涉黑罪犯被违法多次减刑”等调查结果，披露实事，他们触碰了同一条“高压线”——“涉黑”，为黑恶势力头目任爱军充当“保护伞”。在山西省纪委监委案管室工作已经11年的李颖南，不禁感慨，“从来没见过一个案子移送了4名省管干部。”

事实上，与任爱军案紧密关联的，不仅仅是这4名厅级干部。山西政法系统共有90余名公职人员牵扯其中，法院、检察院、监狱、公安机关均有涉及。包括山西省检察院副检察长秦文峰，晋中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常务副局长孙泉，临汾中院审查庭副庭长刑锐，曲沃监狱看守大队大队长裴军亮，太原市检察院检察长周茂玉，晋中市榆次区检察院检察长干晋左，运城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冯文等局级干部。

山西省纪委监委披露：

从监狱到公检法交织腐败

“省委政法委当时移交了50名涉案人员的线索。”山西省纪委监委专案组工作人员曾公开介绍，对移交的材料进行深挖细查后，专案组又新发现了一个“两位数”名单。

随着山西省纪委监委专案组深入调查，隐情一一揭开：山西省监狱管理局里应外合，任爱军的数次常规减刑和重大立功减刑，均利用关押场所变化，规避减刑在程序上违法、实体上作假被发现的风险；本应起到审判监督作用的法院和检察院，也层层放水，从院长、分管院长、法庭庭长到主审法官，全部枉法裁定。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原专职委员关中翔，在担任临汾中级人民法院院长时，伙同他人徇私枉法，三次裁定减少任爱军刑期；此外，在任爱军等人钱色利诱和黑恶势力威胁下，监狱管理系统有的民警主动为任爱军在监狱内开单间、设小灶，给其玩电脑、用手机提供便利，并纵容其与外界联系减刑事宜。山西省纪委监委披露，“有的民警甚至以能为任爱军减刑出力为荣，甘当‘马前卒’，竞相主动为他办事。”

山西省纪委常务副书记、省监委副主任、专案组组长陈学东总结，“这起案件是一起监狱、法院、检察、公安系统人员和‘黑’律师交织的司法腐败窝案。”

封面新闻从多名知情人士处证实，山西佳镜律师事务所主任郝建华涉嫌参与任爱军减刑运作。目前，郝建华涉嫌犯罪问题已移送人民检察院依法审查、提起公诉。官方资料显示，郝建华曾任山西省政协常委，并于2017年8月当选为民革山西省第十二届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业内人士透露，郝建华在山西律师界能够“排前三”，在当地政法系统的人脉关系极为深厚。

截止去年9月，任爱军案件的事实基本查明，山西高院、临汾中院、太原中院依照审判监督程序，撤销对任爱军犯罪服刑期间的违规违法减刑，恢复执行无期徒刑。临汾监狱党委书记、监狱长杨磊等12名违纪违法情节特别严重，涉嫌犯罪的人员已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其他涉案人员严格依纪依法进行了处理。

2019年5月29日，山西省太原市检察院发布消息，依法决定对任爱军等人黑社会性质组织案提起公诉。

任爱军案关键时间点

1994年，27岁的任爱军因犯流氓罪、故意伤害罪、抢劫罪被判入狱6年。

1996年，以“重大立功”为由，任爱军被减刑2年6个月，同年9月释放。

2003年4月，任爱军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被判无期徒刑。

2007年1月至2013年2月，任爱军6次获得减刑。

2013年6月28日，数次减刑后的任爱军刑满释放。

2018年2月13日，山西省公安厅通报，以任爱军为首的涉黑团伙被再次成功打掉。

2018年9月1日，刑罚执行机关向法院提交了关于罪犯任爱军服刑期间违规违纪的相关证据，山西高院、临汾中院、太原中院依照审判监督程序，撤销对任爱军犯罪服刑期间的违规违法减刑，恢复执行无期徒刑。

2018年9月13日，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13日向任爱军送达了依法纠正对其违规违法减刑的《刑事裁定书》。

2019年5月29日，山西省太原市检察院发布消息，依法决定对任爱军等人黑社会性质组织案提起公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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