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倒卖卷烟行业金盆洗手后,我和妻子亚琴并没有很快找到可以糊口的营生。当时正值霍林郭勒市大贸易街升级改造,市政府没钱,鼓励个人自建,在亲戚的怂恿下,我买下3间老屋,雇人拆掉。
这是2001年的事。记得那天中午,我在自家工地旁的小饭店里吃饭,突然,食客们的目光都被电视吸引了过去——伴随着尖叫和哭嚎,美国世贸大厦正在浓烟中颤抖,紧接着,又一架飞机像只巨大的风筝一头扎进了大楼。
我回工地后不久,世贸大厦就坍塌了,但在大贸易街的废墟上诞生了一排崭新的门市房。此后,我终于告别了租住8年之久的老三楼,成了大贸易街的新业主。
1
门市房有了,干什么呢?这是个挠头的问题。这一带原来都是个体小旅店,我们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发挥地域优势,一楼做饭店,上头开旅店。
住店的多是牧民,初次上楼找不到厕所,在矿泉水瓶里尿尿是最文明的,其次是尿在茶杯里,再恶心点就尿在暖瓶里。一天早晨亚琴收拾房间,发现客人竟然把屎拉在窗台上,忍不住破口大骂。
一楼的饭店更不好干。亚琴脾气暴,不爱伺候人,包房里客人要吃手擀面,亚琴让厨房煮了一碗,另一位客人看面条不错,也要。亚琴忍不了:“你们吃面条不一起要,一会儿你一碗,一会儿他一碗,谁有时间翻来覆去伺候!”
亚琴彻底罢工,把饭店兑给了弟弟,又和妹妹合伙买了一台“前四后八(一种重型卡车,前边4个轱辘,后边8个轱辘)”跑运输。妹夫开车,她负责联系货物。
霍林郭勒盛产煤炭,在吉林辽宁等地很有市场,货车出去时拉煤,回来可以拉建筑材料——那时霍林郭勒二期铝厂刚刚动工,需要这些东西。
跑运输非常辛苦,吃饭没时没晌,睡觉几乎就在车上,有时几个月都洗不上一次澡,回家脱了衣服,浑身上下一股酸菜味。而且路上到处都是交警,半年下来,刨去开销和罚款,没攒下几个钱。在外边不顺心,亚琴回家看啥都不顺眼,把旅店的服务员和养的小姐都撵跑了。
有一趟出车回来,亚琴却突然露出笑脸:“国强,我发现一个又省心又挣钱的买卖。”
“啥买卖又省心又挣钱?”我问。
“配货站!”亚琴一脸严肃地说,“咱家一楼门口不是有个四人间吗?把那几张床给我扔了!买张桌子,整台电脑,在那开个配货站。”
后来我才搞明白,配货站是中介服务机构,主要业务是为过往的司机寻找货源。亚琴说干就干,置办好东西就在门窗玻璃上贴了“全国各地,空车配货”8个大字,连营业执照都没办就开了张。
为了纪念我们那段倒卖卷烟的“历史”,配货站就叫“白泉货站”,旅店叫“白泉旅店”——因为我们以前倒卖得最多的一种卷烟,是白盒的“蝴蝶泉”。
当时霍林郭勒的配货站只有几家,老板大多坑蒙拐骗,这也是全国配货站的通病。亚琴帮人配第一车货,也把自己在外地上当受骗的经历如法炮制:司机进屋,没货也说有货,先把“信息费”骗到手,然后就一推六二五,才不管司机能不能装上车。
后来,亚琴发现这个路子行不通——霍林郭勒太小了,进屋的都是熟人,没法下手,她干脆换个打法,立了条新规:有货装货,没货退钱,每车收100元信息费,绝不“扒皮”(当时配货行业敛财的惯用手法,除了基本的信息费,还要“扒”一部分货主的运费)。
我怯懦地问:“咱带这个头,好吗?”
“管他呢!”亚琴斩钉截铁地说。
霍林郭勒市因煤而兴,140多亿吨的巨大矿藏位列全国露天煤矿第四位。城市北郊的浑迪音地处矿脉边缘,地下煤层薄,不适合大规模开采,于是一些头脑灵活的林东人就在此开发了一排个体小煤矿。
这里出产的煤块型方正,颜色漆黑,通体释放着沥青一样的光芒,每吨价格120到200元不等。最大的优点是起火快,纸壳就能引燃,燃烧后不炼焦,非常适合民用。
白泉货站开业后不久,一个从辽阳来拉煤的人找上了门,他那辆经过改装的大三轮车不够用,还要再雇一辆前四后八。于是亚琴帮他找车,我领他到煤矿找他要的煤。初次合作,他满载而归,之后我们货站又来了好几个辽阳的小煤贩子。
说是他们是“小煤贩子”,是因为他们倒卖煤炭的交通工具小,都是那种改装的三轮车;规模也是零敲碎打的,多是夫妻、父子或兄弟搭档。每天天不亮,他们就起床把堆在院子里的煤炭装上车,然后远走沈阳、鞍山等地,把煤卖给养猪场、养鸡场、蔬菜大棚和烧炉子取暖的散户。一天一趟,销路好一天两趟,据说最兴盛的时候,他们那边一个村300户村民里有200多户干倒煤。
小煤贩子等不起,选好煤就先押车回辽阳卖,后续的装车任务就由我来代劳。每吨煤他们给我5块钱“辛苦费”,这钱看似微不足道,却是白泉货站从中介服务转移到贩运迈出的第一步。
帮人装车不能含糊,要站在大铁筛子前面捡矸石,确保每一铲煤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上车,里面没有一块石头、一锹碎煤面子——这是底线。
合作了几次,我取得了小煤贩子们的信任,他们不再长途跋涉来霍林郭勒采购,而是委托我全权代理。亚琴如鱼得水,用货源控制货车司机,每天她坐在办公室里等货主电话,给当天报到的货车登记,有货就先给住店的司机安排。因此,我家的旅店每天都住得满满的。
亚琴嗓门大,她坐办公室里一喊:“车老板子们,来货啦!快下来——装车去!”楼上立刻跑下来一堆司机,我的任务,就是领这些司机到煤矿去装车。
2004年腊月,霍林郭勒迎来了极寒天气,室外气温达到零下40摄氏度,大风7到8级。一天,我打出租车去矿上查看煤的质量,下车顶着风刚走几步,浑身就被冻透了,刀割锥刺般的疼痛。我终究没有抵达近在咫尺的煤堆,而是扔下铁锹撒腿往回跑。
在这样的天气里装车极其辛苦,从早到晚,我一直站在筛子前,发现矸石要立即捡出去。这还不是最苦的,每台车都要给铲车司机50元小费,我不得不在肆虐的寒风中一次次爬上驾驶室,跟三孙子一样溜须(讨好)铲车司机。有一次我冻得实在受不了,偷偷溜进磅房喝口热水,回来爬到车顶一看,白花花的矸石和碎煤面子都被铲车司机装上了车。没办法,我谁也得罪不起,只能让货车司机把车开到一边,打开箱板,自己轮圆铁锹卸车。
挨累受冻都是小事,每天在铲车和货车之间穿行,危险如影随形。一次,我的邻居老常趴在筛子前面挑石头,结果连人带煤被铲车装进车里,他双脚从拐骨往下像被刀斩断了一样。之后的两三年,老常拎着钉了钢钉的双脚到煤矿看煤,只是不再往筛子跟前凑了。
有什么办法?人总要活下去。
2
见白泉货站的生意红火起来,贸易街上又陆续开了几家货站,其中有个老板叫张波,是我主要的竞争对手。
2005年中秋节前夕,张波往辽阳发了3火车皮块煤,结果到了地方打开车门一看,块煤都碎成了渣。霍林郭勒的煤硬度低,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当地的小煤贩子见状纷纷后退,碎煤卸车后卖不出去,地痞流氓却像苍蝇见血一样围上来要收保护费。张波打点完地痞流氓,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碎煤处理掉,最后一算账,赔了3万多元。
很多年过去,张波一直觉得这事是我在暗地里捣鬼。我很冤枉,我做的唯一对不住他的事,就是在那个时候把白泉货站的运费每吨压低了20元——没办法,客户们听说张波的碎煤便宜,纷纷取消订单,只有这样做,蹲守我家货站的司机才有活儿干。不过如此一来,张波的碎煤就更难处理了。
多年以后的一个傍晚,我和亚琴在霍林郭勒市体育广场散心,突然看见张波仰着脖子在放风筝。“国强,国强!”张波突然叫道——不过他并非在叫我,他的宠物,一条金黄色的拉布拉多正疯狂地朝他摇尾巴。
张波让外地的黑社会坑了一把,我也未能脱离本地黑社会的祸害。
我有个客户叫老白,沈阳人,个头不高,偏瘦,从事煤炭行业多年,经验非常丰富。他跟兴通矿的人关系好,无论是铲车司机还是门房会计都被他喂饱了。早年间,一些煤矿还没有安装电子磅秤,卖煤时就用米尺去量箱板和煤堆的高度,再按煤炭比重把容积换算成重量。霍林郭勒的煤属于未发育成熟的低质褐煤,比重轻,1立方米煤炭重约0.87吨,实际操作时,米尺或高或低都是检尺员说了算。那些年,老白单靠“涨吨(卡车实际载重比出矿吨数多称为涨吨,比出矿吨数少称为亏吨)”就挣了不少钱——尺检员用米尺测量车厢,但是煤会超出箱板,这部分不好测量,全凭检尺员的手感,他们一般在测量时都会给买方“让”几分,关系好的货主,回家过磅,煤会多出1吨多,老白最多时,一车煤“涨”过三四吨。
平日里,老白发煤用车量大,每天十台车二十台车不一定,有时遇到接货方凑不齐款,或者煤矿没有煤,连续几天也不装车的情况也是有的。这时候,货车攒下几十台,有货时就得按先来后到来排队,先在货站登记的车辆先装,无论是外地司机还是坐地炮,一视同仁。
可霍林郭勒有一些有黑社会背景的司机偏偏不想受这个约束:“我是谁?我多牛X,我才不排号呢!我的车回来了,必须先给我装车!”他们蛮横霸道,不但破坏规矩,还不给信息费,时间长了,这群人打电话来询问货源,我就推说“这几天矿山放假,不装车”。
因为我开货站,又算本地的,他们不好明着收拾我,就拿老白这个外地人撒气。一天晚上,我和老白正坐在货站里聊天,突然闯进来几个司机,显然喝多了。他们先言语侮辱老白,老白没有怎么搭理,但还是招来劈头盖脸的一顿毒打。
他们一边殴打老白一边疯狂地叫嚣:“我让你知道什么是黑社会!”血水从老白的眼角和嘴唇流下来,我打电话报警,他们把我的手机抢走,亚琴也被吓坏了,呵斥之后实在看不下去,给老白端来热水洗脸。结果,为首的司机一抬手,热水全倒在老白的脑袋上。这下,老白的头上、身上和整个地板上都是血水。
多年以后,我仍然会在睡梦中被这血腥的一幕惊醒。
因为伤情严重,老白连夜被转移到通辽人民医院,第二天我去看他,他媳妇拿着一堆X光底片,哭得浑身发抖。根据法医鉴定,老白眉骨骨折,属于轻伤,案件交由案发地公安局治安科处理。可治安科科长并不急于抓捕嫌疑人,而是挨个给他们打电话,“这叫敲山震虎”。
没多久,几个司机都来我家,让我出面找老白私了。他们说得很明确,治安科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不可能抓人,“你这边需要多少住院费?也不要讹人,赶紧处理了,以后大家互不干涉”。
老白媳妇要求对方赔偿5万元,可为首的司机说自己只拿得出2万。无论赔多少钱,老白的眉骨骨折已成事实,一只眼睛视力受损,再也没能恢复。
霍林郭勒成了老白的伤心地,他逐渐放弃这边的业务,转到海拉尔去寻找货源。老白走后,我们的配货业务损失惨重,我非常郁闷,也很自责,因为那天我没能保护好他。
在这段低迷的时期,我爱图小便宜的毛病又犯了,每次装完车,先让司机把车开到后院,把“涨吨”的煤通通卸下来再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秘密被一个货主知道了,结果1万多元的尾款,我一分钱没拿到。
妻子亚琴再次陷入迷茫——配货站还能不能开下去?生意怎样发展?这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3
白泉货站风雨飘摇,正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刘树宝来了。
当时,刘树宝供职于沈煤集团,专为供热公司采购煤炭,是大客户。之前他总在申姐货站配车,后经朋友介绍我俩才认识。这人体型稍胖,眼睛高度近视,垂下的眼袋一看就是酒精泡大的。
几次接触下来,我发现只有在申姐找不到车的时候刘树宝才会给我打电话,这样被动的生意很难做,吃别人的剩饭也不是我的性格——可有啥办法呢?申姐虽然算不上漂亮,但非常妩媚,刘树宝很受用。
直到有一天,我家的美女房客小杨戴着安全帽款款走上旅店的楼梯,她摘下安全帽的瞬间,一头秀发像瀑布般洒下来。我这才意识到,为了配货站的发展,该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我知道,小杨是做外墙涂料生意的小老板,刚离婚,正处于感情的空窗期,一个人长期住在201房间。我们在一起吃过饭,她唱歌的时候,听的人会感觉有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掏耳朵里的痒痒肉;她跳舞的时候,整个舞厅的目光都会被她飘逸的舞姿吸引——无论男女。
那天晚上在席间,亚琴先在小杨面前感慨了一番生意艰难,别人家的媳妇如何有优势,自己皮松肉懈,拉不下脸。小杨何等聪明,她剜了我一眼,咬着嘴唇说:“嫂子,你有话直说吧,嫂子你不便出马的事,妹子给你去办!”
第二天,我们请刘树宝吃饭,小杨作陪。酒喝得开心,歌唱得尽兴,没用一周,刘树宝就从申姐货站搬到了我家旅店的201房间。
那段时间,我和刘树宝每天早早起床,在绚丽的朝霞中打车到利源煤矿装车。利源煤矿是霍林郭勒市唯一的一家井工矿,每天早晨8点整,一队洗涮得干干净净的矿工凑到井口,腰里别着一大块给头上的矿灯充电的电池。
之后,巨大的绞盘嘎嘎作响,钢丝绳被一圈圈卷起,一只巨大的笼子从黑暗中升出地面,跟变戏法似的,下来一批黑乎乎的“魅影”。他们把安全帽摘下,除了牙齿白亮亮的,头发、眼角、鼻孔、脸颊、脖子……连耳朵眼都是黑的。
矿工们换完班,料斗子就开始出煤,一台铲车在旁边等着,搁几分钟就铲一铲,高高举起,再倒进大挂车的车厢里。装车完毕,刘树宝给单位发货,购煤款直接打进煤矿的账户,我和亚琴都省了不少心。一切事情办妥,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唱歌,没事就去洗浴中心按摩。
这是我们最奢靡的一段时光,也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2007年8月25日,太阳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和刘树宝起得挺早,喝口热粥,叫了一台熟悉的出租车,说笑着往利源煤矿开去。突然,沙石路上出现一连串救护车,接着是“呜呜”嚎叫的警车。
“坏了,矿上出事了。” 刘树宝说,“肯定是出事了!”他习惯性地把眼镜摘下来擦拭,我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煤矿事故对于霍林郭勒人来说是神秘的,也是陌生的。我们被挡在矿区的大门外,消息陆续传出来:凌晨2点10分,矿井发生瓦斯爆炸,23人被困,经过积极抢险救援,16人安全升井,7人死亡。
之后,市政府接管了利源煤矿,给每位死者家里发了30万元赔偿款,剩下的钱给工人开了支,然后突然宣布煤矿破产。此时,刘树宝在煤矿账户里还存有25万元预付款,这笔钱也随着那7个冤魂,永远被埋在黑洞洞的矿井里了。
单位受了损失,刘树宝来霍林郭勒的机会也不多了,小杨开始抱怨,说刘树宝不够意思,连她孩子的升学宴都没参加。亚琴心软,拿出1万元钱交给小杨:“不能耽误孩子上学,这点钱不多,你先花着。”
小杨眼圈红了,说:“就当借你的,回头钱宽超就还。”
多年过去了,霍林郭勒昔日热闹非凡的歌厅纷纷倒闭,点歌机和炫目的闪灯对于我来说已经很生疏了。洗浴中心也所剩无几,午夜时分,空旷的街道上再没有光着脚丫往家走的醉鬼。小杨的外墙涂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她一直没有还钱,再后来,人也没有消息。
一次,亚琴突然问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小杨好过?”
我赶忙说没有,她没看我的眼睛,只默默说道:“你俩要是好过,那钱就更不能要了。”
4
2008年春天,我买下304国道边的一栋门市房,仍然开旅店。楼上楼下10个房间,楼梯下边是厕所,我和亚琴就住在厕所上边的阁楼里。每天清晨,亚琴在阁楼里接电话,有货没货,司机们捂着耳朵都听得一清二楚。
入冬之后,煤炭市场逆势上扬,辽宁地区的客商蜂拥而至,煤炭价格三天一变,运费也打着滚往上涨。这时候给小煤贩子装车发货已经不是5元的利润了,每吨10元、15元甚至20元也很正常。每台挂车装载50到70吨煤,再加上信息费,一车最少也能挣七八百。
亚琴很快放弃了在大贸易街做生意的那种安逸心态,迅速投入到如火如荼的倒煤大潮中。她接电话、配车、收拾房间……大嗓门震得间壁墙嗡嗡响。与此同时,有些电厂和供热公司也寻上门来,让我帮他们找煤源和火车皮——除了辛苦钱,煤矿的“返点”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装火车皮与装挂车完全不一样,首先要打点铲车司机、站台班组长。具体的做法是:先用铲车在火车车厢底部均匀地撒5吨左右2000大卡(热量单位,热量越高,煤的质量越好)的土煤,然后在上边装满3000大卡破碎煤(这是与电厂或供热公司合同约定的卡数),最后在车厢四个角放四个编织袋,里边装满3300大卡的优质碎煤。为了防止“亏吨”,铲车司机最后会用大铲把煤炭拍实。
如果漏掉其中某一个程序,一列车58节车皮,一共3800多吨煤,赔几万元是很轻松的事。
当列车抵达接货站台,电厂质检员先在四个角的塑料袋里采样化验——当然,所有化验员都要事先搞定。有的电厂用自动取样设备,碗口粗的铁管分别从车厢前中后三处插入煤堆,拔出后,里边的煤炭被收集化验。这些工作都是在监控下进行的,做不了假,但买的没有卖的精,采样设备不敢深入车厢底部,所以铺在车厢最底层的5吨劣质土煤与优质碎煤的成本之差,就是整车煤炭的利润了。
煤炭市场的火爆带来整条产业链的膨胀,货车司机纷纷鸟枪换炮,彻底淘汰“前四后八”,连标准挂车也不能适应超载的要求了,一百多吨的庞然大物开始成群结队地拥挤在“超限站”——一台荷载32吨的货车,超过32吨为超载,交警罚款后200元后放行。但是路政不按这个罚款,他们盖了一个“超限站”,按整台车的总质量算账。简单地说,他们数车轱辘,就是五桥车总重不能超过50吨,超了就不叫“超载”,叫“超限”。
那时候,路政罚款没有小额的,张口“1万”打底,百吨大挂属于改型,先扣车,如果不交罚款,就用电焊把车割成两半。
2011年夏天,辽阳司机二强驾驶着“尖头141(重型大卡车)”往通辽方向行驶,在阿日昆都冷附近,突然被路政大队拦下。
二强说自己车上的煤炭不超限,但路政队员不信,要求他原地掉头到附近磅房过磅。二强只好照办,卡车掉头时,一台桑塔纳从通辽方向飞驰而来,直接撞在141前车轮上。桑塔纳司机没有受伤,但后排一位乘客头部出血,被送往医院治疗。最后,两台车都被交警队扣下。
二强要求追究第三方责任,他认为正是路政大队拦车检查,并且要求他在公路上原地掉头才发生的车祸。
这时大家才发现,路政大队的执法车早跑没影了。
二强交不出证据,桑塔纳司机也没有拍照录像,面对巨额赔偿,二强只能放弃这台养家糊口的车。多年以后,我去扎鲁特旗检车线审车,在交警队停车场再次看见了这台“尖头141”。它已经锈成了一堆废铁,黄色牌照隐匿在草丛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冤屈。
二强的车被扣下,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他车上装的是我家的煤,得到消息,我们只好紧急雇了一台挂车和装卸工,先把煤卸在地上,又雇铲车重新装车。第二天早晨,煤送到鞍山,质量自然与原来的有所不同。亚琴接到客户的投诉电话,解释说遇到特殊情况了,希望对方帮帮忙,“过后我给您找补找补”。
鞍山的客户听说发生了车祸,煤炭倒过车,马上让装卸工把箱板关上,“落在地上的煤我给你钱,剩下的你再找一家,现在(夏天)煤不缺,皮毛不好更没人要”。
亚琴赶紧打电话联系下一家辽阳煤老板,这次她没敢提煤落地倒车的事。挂车司机与货主接上头,又开了50多公里,费了好大劲才拐进一个小胡同里。装卸工打开箱板卸了几锹,马上发现问题:“这煤比上次碎多了!”
客户电话打来,亚琴只好如实交代,她几乎哀求:“卖多少钱都行,您说了算,折腾出多少钱给我打多少钱,我保证没埋怨。”好话说了三千六,就差没跪下给磕一个了,可这个辽阳煤老板仍然油盐不进,箱板再次被关上。
亚琴强压怒火,联系第三家煤场,在40公里之外的首山。当时已经是下午4点,中间又是交警又是路政,拉货的司机不干了,骂骂咧咧:“没有这么折腾人的,我都定好了明天装货,这还装个屁!你不是坑人吗?”
亚琴赶紧哄司机,结果到了第三家煤场,对方打开箱板,只卸了几锹,又不要了。得到消息,亚琴趴在沙发上放声大哭:“这可怎么办啊!还让不让我活啊!”她是个轻易不流泪的女人,这回把开货站以来遭受的所有委屈都哭了出来。
以前,亚琴经常遇到挑剔的货主,打开箱板之后先说煤湿,怀疑我们浇水,然后又说有矸石,或者嫌煤面子多。反正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不卸车。这时候,亚琴只能让步:“石头面子你挑出来,‘回皮(整台车先过磅,卸车后再过一遍空车,用总质量减去空车皮重算出货物净重)后算我的,扣五百扣一千你说痛快话!”她办事干脆果断,最烦拖泥带水磨磨唧唧的人,想着大不了下次对方要煤不搭理。
可这次,无论她怎么说,客户们都不卸车,“难道让我把煤扔沟里不成?”
哭够了,亚琴冷静下来,她想起一个客户——小吴。小吴专门给十里河的一个古建瓦厂送煤,只是已经欠我们30多万元煤款,煤送给他,就等于把肉送到老虎口里——可是为了不耽误司机明天装货,只能走这步棋了。
到了2019年,我和亚琴去了一趟辽阳法院,准备起诉几位长期拖欠煤款的债务人,小吴的名字位列第一。了解到失信后的各种制裁情况,亚琴觉得这会对小吴的生意产生巨大影响,思虑再三,她撤销了交给律师的起诉状。
“谁都有马高镫短措手不及的时候”她说,“毕竟当年,煤压在车上无处可卸,还是小吴帮忙解决了问题呢。”
5
2010年春天,距离霍林郭勒市100公里的白音华矿区开始出煤,因为需求量太大,我在白音华开发区租了一间房子,开了“白泉货站”的分站。
这时,我的二弟从长春赶来,说他刚辞职,让我给他安排点事干。货站生意小,用不了那么多人,我面临着一个两难的抉择。
之前,二弟一直在一家物业公司打工,工资很低,经常入不敷出,如果这次让他灰溜溜地回长春去,我以后有何脸面见他?可是除了货站,我又没有更好的生意让他做,眼看霍林郭勒的煤一天比一天减产,白音华煤炭储量丰富,前景无限,如果此时把新货站交给二弟,就等于把眼前的利益和未来都送给了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这个难题推给了亚琴。亚琴翻来覆去一夜没睡,黎明时分终于下了决心:“国强,你们是兄弟,你咋想的我知道。你们是一个娘肠爬出来的,他现在挺难,你不可能看着他不管。掉过来换了我家人,我也不能干瞅着是不?咱们把白音华的货站给他吧,让他好好干,他挣了钱就等于咱挣了钱,他发了财也不会忘了咱,是吧?”
听了这话,我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之后,亚琴果真把一些货主介绍给二弟,他本钱不够,买车要借贷款,亚琴都是有求必应,没让他欠银行一分钱。
不久之后,就像我预料的那样,霍林郭勒的几个煤矿陆续停产了。白音华二矿三矿的煤开始畅销,看见二弟每天装车发货忙得不亦乐乎,闲在家的我们都感觉酸溜溜的。
有的地方资源枯竭,但煤炭市场仍在膨胀,有人在夏天低价囤了几千吨煤,到冬季出手能赚几十万元。霍林郭勒沿山路的门市房都租了出去,屁股大的地方都开配货站。
生意太顺了,人的头脑就会发热。2012年秋天,我把大贸易街的门市房卖了,卖房钱原计划是用来囤煤的,可是突然有一家煤厂发生火灾,烈焰烧红了半边天,一夜之间5000吨优质块煤化为灰烬,煤,我是不敢囤了。
钱攥手里没地方用,我就看中了市区南出口汇丰物流园区正在建设的一排门市。汇丰物流园区地处霍白一级公路东出口,与霍林郭勒东环路相交,是进入城区和锡盟东乌旗乌拉盖地区以及乌兰浩特等地的必经之路。
我觉得在此处开一个集旅店、饭店和配货站于一身的物流企业很有必要,亚琴却坚决反对:“我可不想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都投房子里去!一旦有个闪失,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
我了解她的脾气,强攻不行,只能慢慢讲道理:“你看煤炭这么火,咱家旅店每天都不够住,如果咱在南出口买两栋楼,上中下三层一共600多平方,一下子能住十多台车,一楼开个大餐厅,不但自己家的司机有地方吃饭,过往的司机也给咱送钱。咱把配货站好好装修一下,保证比现在这个宽敞、大方、有气魄。到时候你到那儿当老板娘,多威风,多气派啊!”
亚琴依然不买账:“如果没人买煤了怎么办?”
“胡说!怎么能没人买煤呢?”我喊道,“国家正在开发大东北,炼钢炼铁搞建设离开煤能玩得转吗?”
亚琴不听,我生气了,把与女人有关的恶毒话都用了个遍。亚琴口才比我好,骂人如同嗑瓜子,各种修辞和成语一套一套的,三天三宿都不重复,我气得七窍生烟,最后动了手。
亚琴趴在房间里3天没出来吃饭,我不理她,还威胁:“不过就离!”可我心里知道,结婚以来我们打过无数次架,“离”过无数次婚,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都会不了了之。这次依然如此——亚琴不怕离婚,只怕我们辛苦奋斗多年的产业因离婚付之东流。
赌吧!也许到南出口还能创造一把发财的神话呢。
不久之后,亚琴陪我把100多万现金交到了汇丰物流园区的售楼处。可是没过多久,园区老板的妻子携900多万售房款潜逃,汇丰物流连同东侧新开发的一排楼房成了烂尾楼。好在合同已经签完,钥匙在我手里,只是没人找我办理按揭贷款手续。
然而,祸不单行,为了治理环境污染,辽宁省燃煤企业开始尝试使用液化石油气,相关部门干脆禁止浴池、饭店、养鸡场等地方使用煤炭。亚琴一语成谶,煤炭市场迅速萎缩。
与此同时,配货行业也发生了重大转变。原来开货站,货源和用车信息全发布在“一点通”物流平台上,司机了解货源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货站搜索物流网。现在,微信功能深度开发,司机只要在手机上登录一个叫“货车帮”的APP,躺在卧铺里就可以联系货源,信息费用微信发红包,再也不用亲自到配货站蹲点守候了。
车也变了,从“前四后八”到“平头大挂”,一步一个台阶,现在的挂车双卧铺里边还有一个柴油炉,能取暖还能做饭。因为生意不景气,一些车老板不再雇司机开车,实在不行,老婆也能顶班。老婆上车后,工具箱改造成厨房,油盐酱醋备齐,一边走一边包饺子。如此一来,旅店和饭店的功能也被弱化了。
就像熊熊燃烧大火突然被一场暴雨浇了,煤炭市场和物流产业的高温迅速冷却。每次我经过南出口,偷偷扫一眼空空如也的停车场,心里的悔恨与愧疚便会与日俱增。
看来,在纷繁复杂的经济社会里,娶一个好老婆,听听老婆的话是不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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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与疫情一起来到霍林郭勒市的,还有一道行政命令:倒查20年来与煤炭有关的所有违法乱纪行为。一些曾经叱咤风云的煤炭大佬因土地审批、矿产税等问题被纪检部门调查,与其相关的政府官员纷纷落马。再加上煤炭资源濒临枯竭,霍林郭勒的煤炭产业链迅速衰败下去。
疫情成了最后一根沉重的稻草,压弯了旅店和饭店的小蛮腰。整个物流园里车轮喑哑,配货站门可罗雀,房租已经扑地,我的门市房到现在也没有租出去。
10月1日,我在吉林老家照顾患病的母亲,在朋友圈看到很多霍林郭勒人驾车出去旅游。当他们在风景区拍摄火红的枫叶、吃着丰盛大餐的时候,我的妻子亚琴正穿着一身劳动工作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站在煤炭运输带旁边工作。
电机开动,机器轰鸣,皮带飞转,烟尘蔽日,一条黑色的运煤线轰隆隆从亚琴身前划过,她手疾眼快,不许一块煤矸石从自己眼前溜走,料斗里飞溅出来的煤块像雨点般落在她的四周。
等我回到家,发现亚琴的肩膀和胳膊已经被砸得淤青一片,十根手指也都受了伤,缠绕指尖的胶布被血和煤染成了黑褐色,亚琴朝我调侃道:“你看我的手,剌剌巴巴的,天生就是干活的命。”
亚琴说,她干活的时候,有位司机认出了她:“这不是白泉货站的老板娘吗?”
“过哪儿河,脱哪儿鞋。”亚琴露出一口白牙,“你们要不要挑石头?50元一车,保证干干净净,一块石头都不会上车!”
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得势时穿金缕衣,落魄时就得喝苞米馇子粥。没办法,如果生意继续滑坡,我也会穿上军大衣,戴上安全帽,蒙上口罩,和亚琴一起挑煤矸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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