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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19日，昆明市云南农业大学门口乐尔乐超市负责人的家属苏磊发现，店内商品被盗。通过监控，苏磊抓住了涉嫌偷窃的张洪尊。

▲乐尔乐超市

为确定张洪尊的犯罪事实，苏磊要求张洪尊在监控室内看监控，双方发生争斗后张洪尊被苏磊控制。直到被警方带走，张洪尊在超市里共计被苏磊控制了一个多小时。对于苏磊的行为，公安机关认定其涉嫌非法拘禁。

▲《谅解书》

据了解，张洪尊是一位惯偷，曾因盗窃多次被打击处理。但是，为让苏磊“减轻处罚”、“子女不受影响”，苏磊的家人不得不请求张洪尊原谅。经多次协商，张洪尊最终签字、摁印了《谅解书》《刑事案件和解协议书》。张洪尊称，苏磊“悔过表现很好”、“我愿意原谅他们”。与此同时，张洪尊还要求苏磊的家人给他家12万元的补偿款，并最终收取了苏磊家人支付的6.6万元补偿。

今年7月2日，苏磊被取保候审。不过在身处昆明市盘龙区第一看守所里的3个月里，苏磊对这笔所谓的“补偿”一无所知。苏磊说，为给张洪尊“留一条生路”，他当时没选择报警，只是与之协商商品被盗后的基本赔偿，没想到，最终却被张洪尊“倒打一耙”。采访中，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张洪尊已被相关部门刑事拘留。针对此案更多详情，红星新闻记者于7月10日下午向茨坝派出所及盘龙区人民检察院了解相关情况，但截至发稿前尚未得到有效回复。

【原谅】

云南镇雄人张洪尊名下，有一个由“621799”等数字开头的中国邮政储蓄银行账户。今年4月29日，此账户收到了一笔6.6万元的补偿款。苏磊的家人提供的一份张洪尊手写收条显示，补偿款的支付人是苏磊、吴中淼（化名）、叶小秦（化名）三人。

▲收条

同一日，张洪尊在一份《谅解书》上签了名。《谅解书》称：2020年3月29日，我与苏磊、吴中淼、叶小秦、何城平（化名）四人，因超市物品被盗的事情发生争斗，后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苏磊、吴中淼、叶小秦的行为被公安机关认定为涉嫌非法拘禁。

张洪尊在《谅解书》中说：“在案后，以上三人的家属都积极地与我联系并向我赔礼道歉、补偿了我的损失。经过我与苏磊、吴中淼、叶小秦三人的家属友好协商后，我认为他们悔过表现很好，且也是事出有因，案件的发生我也有过错……我愿意原谅他们。”

一份《刑事案件和解协议书》（以下简称《协议书》）亦在当日签订，该协议书中，张洪尊是甲方，苏磊、吴中淼、叶小秦为乙方。甲方由张洪尊本人签字，乙方则由他们的代理人签字。

《协议书》称：2020年3月19日中午12时许，在云南省昆明市盘龙区7204号公路云南农业大学门口乐尔乐超市内，乙方人员在怀疑甲方盗窃案发地乐尔乐超市物品后，在抓捕甲方的过程中由于情绪激动给甲方造成了身体伤害，该伤害经司法鉴定为轻微伤。在抓捕甲方后甲、乙方人员在办公室查看视频监控，核实甲方盗窃事实并让甲方赔偿乐尔乐超市的损失。在此过程中，乙方的行为被公安机关认定为涉嫌非法拘禁。

《协议书》第一条称：乙方人员对自己的行为给甲方造成的伤害深感歉意，请求甲方予以原谅。甲方考虑乙方事发后积极道歉、悔改态度以及甲方在此案中有一定犯过错，现对乙方人员的行为表示谅解并出具谅解书（一人一份），肯请司法机关不予追究乙方人员的刑事法律责任。

【惯偷】

张洪尊是一名被司法机关多次打击的惯偷。

据张洪尊签字的《刑事案件和解协议书》显示，张洪尊为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坡头镇笔花村人。笔花村民委员会主任顾刚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张洪尊在老家“名声不好”，其游手好闲，“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的人”。

红星新闻记者查询公开资料看到，张洪尊经年流窜于云南各地，常与同伙以背包偷盗方式窃取超市贵重物。在进入苏磊妻子的乐尔乐超市实施偷盗前，张洪尊至少有过三次因偷盗行为被公安机关打击处理。

中国裁判文书网上可查阅的云南省南涧彝族自治县人民法院（2019）云2926刑初59号《刑事判决书》载，张洪尊外号“小洪”，小学文化，曾因犯盗窃罪，于2013年7月8日被宜良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并处罚金五千元，2014年11日刑满释放。

该《刑事判决书》还记录了张洪尊的另外两起偷盗事实。法院审理查明，2018年12月15日12时许，被告人李萍荣邀约被告人申庆友、张洪尊、罗旭、曾银端、赵祖非驾乘云A牌照的灰色长安之星微型车到南涧县城，被告人申庆友驾车接应，其余五名被告进入迦南超市，用背包将超市内商品盗走。

判决书显示，张洪尊与他的5名同伙全为云南镇雄人。同年12月19日11时许，6被告人到永平县，以同样的方式将博南东路四方街超市内的商品盗走。6人欲驾车离开时被公安机关查获。

公安民警从灰色长安之星微型车上查获云南老树干红葡萄酒5瓶、100毫升男士欧莱雅洁面膏29支、云南白药牙膏43条，以及南孚电池、烟灰缸、美工刀和水果盘等物。

据《刑事判决书》，张洪尊犯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千元，刑期至2019年8月19日。

【监控】

张洪尊具体何时出狱，目前尚不得而知。但据监控，其最早出现在乐尔乐超市的时间，为2020年3月27日19时02分。

乐尔乐超市的大股东，为苏磊的妻子林阳（化名）。苏磊系浙江杭州人，是一名原发性血小板增多症患者，于去年7月向单位请了长病假。为贴补家用，去年11月，林阳在其表哥表姐的帮助下，到昆明参与了乐尔乐超市的经营。

林阳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她是乐尔乐超市大股东，今年超市因疫情而惨淡经营，所以她决定对超市进行重新装修。3月底，超市装修进入尾声，在商品还没来得及装防盗扣的情况下，超市尝试对外运营。丈夫苏磊在看病之余，偶尔也会来昆明探望她并顺便帮忙。

▲3月28日，监控显示，当日张洪尊出现在乐尔乐超市

3月27日晚，苏磊习惯性地在乐尔乐超市的货区进行巡查，发现日化区货架处的男士洗面奶一瓶不剩。“当时超市没几个顾客，一款洗面奶不可能很快卖空。”苏磊向红星新闻记者称，其第一反应是，“超市来了盗贼”。3月28日上午，苏磊在监控视频中查到多段超市遭两男子偷盗的内容，其中一人，就是张洪尊。

乐尔乐超市提供的监控显示：3月27日19时02分，超市的日化区，张洪尊着白色上衣、背背包挡住摄像头，掩护另一名身穿浅色夹克的男子往货篮装货；19时04分48秒，卷纸区，两人以卷纸做掩护，将货篮中的货物装入背包；19时06分，两人离开超市。

次日（28日），乐尔乐超市监控再次记录到了张洪尊的行踪，张洪尊改穿黑色上衣。苏磊告诉员工，既然两小偷连来两次，他们就可能来第三次。他交代表侄吴中淼、叶小秦，“要特别留意这两个人”。

3月29日12时，苏磊正与吴中淼在店里装货架，听到有人喊“老板，付钱”。苏磊来到收银台，见一黑衣男子手拿着一瓶矿泉水要求结账。该男子与28日在监控中出现的黑衣男子高度相似，“当时我觉得不能仅凭衣服就判定他是小偷”，苏磊说，为通过监控做进一步比对，“我叫吴中淼关大门”。

【赔偿】

据苏磊描述，他让吴中淼关门的话音刚落，张洪尊转身就跑，其一边跑，还一边将挎包里的口香糖往外扔。苏磊见状大喊：“抓小偷！”

▲苏磊

乐尔乐商城占地600平方米，内有多个通道。张洪尊先是逃至调料区，摔倒撞向货架后，随即又被众人逼至粮油区的死角。

苏磊称，张洪尊一边反抗，一边不停叫喊“就算你把我抓了，送到警察手里，我很快就出来”。

苏磊与吴中淼均承认，见张洪尊气焰嚣张，在场多人对其进行了殴打，“但肯定没有皮外伤”。苏磊在茨坝派出所作的笔录中称，出于义愤，他一拳击中张洪尊头部，一拳击中其胸部。

面对众人指责，张洪尊一再否认自己偷东西，并称“从没来过乐尔乐超市”，“于是我就跟他说，口说无凭，到监控室一看就清楚了。”苏磊说，看到监控后，张洪尊承认了偷盗事实。

苏磊还向张洪尊指出，与张洪尊一起来超市的还有一个同伙，“我对他说，你可以一样东西偷一两个，但你把我货架上的洗面奶全部偷完，我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

吴中淼说，当时他们从张洪尊身上搜出两串钥匙，张洪尊在监控室期间，他用这两把钥匙到外面找张洪尊的同伙，“但没有找到”。

苏磊还表示，当时看到张洪尊身材瘦小，衣着破旧，他动了恻隐之心，“一个人不是走投无路了，不可能当小偷。当时就没想过报警，而是想着，他赔偿我的基本损失后让他走人。”

▲乐尔乐超市向警方提的遗失物品名单

苏磊粗略估计，被偷盗的洗面奶等商品价值超过了1000元，在交涉时，苏磊提出，张洪尊赔偿的金额应在“2000元以内”。在口头上，苏磊给了张洪尊两个选择：要么赔偿损失，要么报警。张洪尊表示，他愿意赔钱，但他当时没现金。张洪尊通过微信扫码，赔付了仅有的780元。

“当时他用手机不停地打电话，发微信，我以为他是在借钱，但他可能是要同伙报警。”苏磊说，他在电话里告诉妻子林阳，张洪尊的确无钱可赔，只能让他走人。

林阳在电话里回复丈夫，对方的确没钱的话，就让他走。她表示，“当时在场的其他人也认为，实在没办法就只有让他走。”

【拘禁】

就在众人准备让张洪尊离开时，茨坝派出所的民警突然上门。

一位对此案熟悉的知情人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报警人自称姓段。随后，红星新闻记者联系上了段某，但他拒绝向红星新闻透露更多个人信息，他表示自己非张洪尊“同伙”，也不认识张洪尊，“当天我在超市听到有人喊叫，好像是有人被打了，于是我就报了警。”

见民警上门，苏磊十分诧异。苏磊说，民警第一时间就问他，这里有没有“关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被打了？苏磊没意识到民警问的是张洪尊，于是他答：没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民警在监控室看到了张洪尊，随即，民警带走了苏磊、吴中淼、叶小秦与张洪尊。

▲立案告知书

警方前期查明：3月27日，位于昆明市盘龙区茨坝乐尔乐超市发生物品被盗。29日12时许，超市工作人员苏磊等人抓获涉嫌盗窃超市物品人员张洪尊，张洪尊承认在超市内偷盗事实，犯罪嫌疑人苏磊等4人对张洪尊进行殴打，致使张洪尊身体多处擦伤流血，并非法将张洪尊扣留在超市电脑监控室内达一个多小时，期间逼迫张洪尊支付780元作为超市被盗物品损失补偿，并让张洪尊手持“我是小偷”纸张进行拍照。

昆明市公安局盘龙分局认为，犯罪嫌疑人苏磊等三人殴打他人且非法限制他人自由，其行为已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八十三条之规定，涉嫌非法拘禁罪。苏磊因涉嫌非法拘禁，由昆明市公安局盘龙分局于2020年4月4日刑事拘留；4月17日，经盘龙区人民检察院批准，苏磊被逮捕（同案三人不予批捕取保候审）；6月22日，此案在退回公安补充侦查后再一次移送审查起诉。

6月底，苏磊的家人向盘龙区人民检察院提出，苏磊作为超市负责人家属，在发现张洪尊系正在实施多次盗窃违法犯罪的行为人时，与超市工作人员采取追堵、扑倒、轻微肢体接触等方式，以确定性查明、暂时性控制、合法性扭送、自力性抓获违法犯罪行为人，并在协商赔偿前在监控室内逗留近一个小时，根本不具有非法拘禁的犯罪事实。

【释法】

经云南维权司法鉴定中心第320号司法鉴定意见书鉴定，张洪尊损伤程度鉴定为轻微伤。7月2日，经盘龙区人民检察院决定，苏磊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离开昆明市盘龙区第一看守所，苏磊这才知道，家人为“救”他，向张洪尊支付了6.6万元的补偿。苏磊出看守所后问妻子，抓小偷天经地义，为什么反而要给张洪尊一笔不菲的补偿？

▲释放证明书

6月29日，苏磊的辩护人、北京富力律师事务所律师殷清利向盘龙区人民检察院提交了一份《法定不起诉辩护意见》。殷清利称，本案张洪尊在涉案超市所停留的时间基本在一个小时左右，不符合目前司法解释对非法拘禁所要求的12小时、24小时规定。时间持续的长短虽不直接影响非法拘禁罪的成立，但时间过短、瞬间性的剥夺人身自由的行为，则难以认定成立非法拘禁罪。

殷清利称，目前为止，仅有两个关于非法拘禁罪时间要件的司法解释。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渎职侵权犯罪案件立案标准的规定》，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利用职权实施的非法拘禁案(第二百三十八条)，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24小时以上的，予以立案。两高两部《关于办理实施“软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第六条确定了构成非法拘禁罪的时间要件，采取非法手段剥夺他人人身自由超过12个小时以上，多次短时间剥夺人身自由，每次达到4小时以上，累计达到12个小时的构成本罪。

四川方策律师事务所郭刚律师认为，本案主要涉及到情理法的冲突。非法拘禁罪是指以拘押、禁闭或者其他强制方法，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犯罪行为，侵犯的是他人的身体自由权。这里的他人，显然包括作为小偷的犯罪嫌疑人；而身体自由权，则是指以身体的动静举止不受非法干预为内容的人格权，亦即在法律范围内按照自己的意志决定自己身体行动的自由权利。在本案中，苏磊的行为显然因控制小偷时间过长而涉嫌非法拘禁罪，只不过其确属事出有因，作为受害人的小偷存在着一定过错。若对苏磊等予以刑事处罚，会在一定程度上打击公民行使自助自救自卫及见义勇为的积极性，司法理应予以酌处考虑。

红星新闻记者 刘木木 摄影 王红强 发自云南昆明

编辑 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