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龙 编辑|崔世海

同是吉林的两位冤案受害者，坐牢23年的金哲红和25年的刘忠林最近有了不同的消息。

9月6日，出狱不到一年的金哲红，在律师的帮助下，获得了468万元的国家赔偿款，创下了冤案赔偿的最高纪录。此前的最高纪录是“中国蒙冤时间最长”的刘忠林，获赔460万元。但备受社会和媒体关注的刘忠林，最近却传出离婚的消息。

刘忠林出狱后，不断积极尝试融入社会，娶了小他22岁的妻子，开食品店。但最近，结婚7个多月的他将妻子告上法庭，要求女方退还婚礼的所有花销。刘忠林称，他在妻子身上花费了100多万，加上其他支出，已经花去国家赔偿款的近半。

8月21日，法院对刘忠林赠予妻子的房产、奔驰车等做查封处理。受访者供图。

23年冤狱获赔468万元，创历史纪录

9月6日上午，金哲红获得了468万元的国家赔偿款。

和律师一起走出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金哲红拄着双拐，新理了头发，身穿白色短袖衬衫、商务休闲裤，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看上去整洁清爽，完全不像一个坐了23年牢的人。不过，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在监狱中度过。

1995年9月10日，吉林省吉林市永吉县双河镇新立屯北发现一具女尸，27岁的金哲红被逮捕。1996年11月，吉林市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金哲红死缓。判决书认定，案发当日，金哲红开摩的载被害人李艺去见朋友，随后将她带至母亲家中，其间金哲红见李艺“作风轻浮，顿生淫念”，遂在前往旅馆途中图谋不轨，因价格谈不拢，担心对方报警，金哲红将李摁倒，用左腿膝盖压嘴，双手卡脖，导致李窒息死亡。随后，金哲红将李的尸体带到附近的一处泥沟掩埋。

从1995年之后的5年，金哲红故意杀人案一共经历3次一审，2次被吉林省高院发回重审，金哲红4次被判死缓。其中第一次开庭时，金哲红就当庭翻供，否认杀人，称因价格没谈拢，李艺并没有乘坐他的摩托。但2000年8月，吉林省高院还是维持了原判。2014年，金哲红的案子被媒体披露报道，吉林省高院对案件重启调查。

代理律师袭祥栋提出了多个明显的疑点。如没有发现精液、精斑等生物检材，没有二人发生性关系的证据，因此不能确定金哲红的作案动机；案发次日是金哲红父亲的忌日，亲友和邻居证明金哲红当天和家人在一起，无作案时间；尸检报告无被害人死亡时间，金哲红供述里的时间也屡次更改；三次一审判决中写出的作案地点不同；三次判决书中认定的作案凶器不同。

直至再审律师介入后，外界才知道，当年侦查阶段，金哲红遭受了严重的刑讯逼供，导致残疾。

2018年5月，吉林省高院决定再审金哲红案。当年11月30日，省高院认定金哲红故意杀人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决定撤销原审判决，判决金哲红无罪。至此，金哲红结束了23年冤狱生涯，与从北京、韩国等地赶回的亲人们相拥而泣。

申请国家赔偿，很快被提上日程。2019年6月3日，金哲红在代理律师屈振红、袭祥栋的陪同下，向吉林省高院递交了国家赔偿申请书。申请书提出了赔偿项目和金额：侵犯人身自由赔偿金8010974.64元，残疾赔偿金1649220元，财产赔偿金2000元，精神损害抚慰金966万元，后期治疗费100万元，伸冤费用支出100万元，总计2132万余元。

9月6日上午，华一律师事务所律师屈振红告诉《凤凰周刊》，金哲红冤案最终被法院认定的赔偿项目和金额为：羁押8452天人身自由赔偿金2670324.88元（315.94元/天），精神损害抚慰金2009675.12元，共计获得国家赔偿468万元。

9月6日，23年冤狱受害者金哲红（中）和律师走出吉林省高院。他获得了最高纪录的468万国家赔偿款。

此前，屈振红曾为另一名冤案受害者刘忠林代理赔偿申请。2019年1月7日，坐牢25年的刘忠林获得国家赔偿460万元，当时已创最高纪录，此次金哲红所获赔偿再创新高。刘忠林入狱9217天，金哲红8452天，为什么金哲红的赔偿数额反而更高？屈振红告诉《凤凰周刊》，这主要是因为日赔偿标准提高了。

根据《国家赔偿法》，侵犯公民人身自由的，每日赔偿金按照国家上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由于最新公布的2018年日均工资从上年的284.74元提高到315.94元，使得金哲红的人身自由赔偿金达到267万。

由于遭受刑讯逼供、狱中条件艰难，出狱后的金哲红不仅双腿残疾，鼻梁坍塌，还患上了支气管炎、颈动脉硬化、视网膜病变、眼底动脉硬化、高血压3级、二型糖尿病、肾病、胃病、脑梗死、肺部严重钙化，以及腰椎、颈椎多处错位，椎管狭窄等十几种疾病，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

“对刑讯逼供，法院没予以认定；而且即便认定，赔偿义务机关也应该是公安，而不是法院。所以这次伤残赔偿也没能实现。”屈振红说，有鉴于此，他们更加希望在精神损害抚慰金这一弹性项上大力争取。

此前，全国冤假错案赔偿许多案例中，精神抚慰金占人身自由赔偿的比例，从35%到86%不等。两位律师希望，此次金哲红的比例，不能低于上次刘忠林案的75%。“因为入狱，金哲红妈妈去世，妻子改嫁，留下两岁的儿子，落下一身病痛，他所受到的身体和精神伤害，比刘忠林更大。”屈振红说，吉林省高院的领导也十分同情，希望多给，但必须在赔偿法律制度下争取。

最终，精神抚慰金比例为75%，金额200多万，两个单项均超过刘忠林，赔偿总额468万元，创造了冤案赔偿的最高纪录。屈振红说：“受害人已经浪费半生，一无所有了，失去的不能回来，赔偿上，为他能争一分是一分。”

刘忠林的460万赔偿款，已经花去一半

与金哲红遭遇相似的“中国最长冤狱受害者”刘忠林，最近却将新婚不久的妻子告上法庭。他自称，他的赔偿款被妻子骗去了100多万。

1990年，吉林省辽源市东辽县凌云乡会民村修河时发现村民郑殿荣的尸体，曾与郑殿荣谈恋爱的刘忠林被锁定为凶手。当年，他只有22岁。1994年7月，他被辽源市中院一审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2016年1月刑满释放。出狱后两年多，他依然背着“杀人犯”的罪名，难以抬头。

和金哲红案相似，刘忠林案充满大量矛盾和疑点，也遭受刑讯逼供。在刘忠林表姐夫王贵臻、律师和媒体的努力下，2012年，吉林省高院宣布重审此案。2018年4月，吉林省高院再审认为，刘忠林杀害郑殿荣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其中，刘忠林的有罪供述多有前后矛盾，不能作为定案依据，且原判认定的死亡时间、作案工具均无证据支持，因此改判刘忠林无罪。

2018年5月23日，屈振红和刘忠林一起，向吉林省高院递交国家赔偿申请，数项合计总额1667万余元。2019年1月7日，刘忠林获得国家赔偿460万元。刘忠林买了房子，经人介绍结了婚，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获得赔偿前前，刘忠林向吉林高院借款50万，花45万多买的新房。图片 澎湃新闻。

然而，仅仅过去7个多月，刘忠林就将妻子告上了法庭，要求离婚。2019年9月3日上午，辽源市西安区法院开庭审理了这起案件。据家属介绍，刘忠林的妻子范小华（化名）出生于1990年，比刘忠林小22岁，是一位远房的女性亲属热心介绍的。此前，范小华结过一次婚，孩子归男方。

“我会给你生个孩子！”范小华的这句话，让刘忠林充满希望。尽管在拿到赔偿款之前，刘忠林就用向吉林省高院借的50万元安家费，在东丰县买了一套80多平米的房子，但按照范小华的要求，今年1月29日，刘忠林在范小华娘家东辽县买了一套新房，放在范小华名下，花费45万元。1月30日，两人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1月31日，刘忠林又花28.8万元，为范小华买了一辆奔驰车，加上装饰，共花去35万元。短短3天，刘忠林花去80万元。不久后，他们举行了婚礼。

“我想有个家。”这是改判无罪后，刘忠林对媒体说的第一句话。他父亲早死，母亲患精神病走失，22岁入狱后，他的哥哥远走南方，除了几位表姐，他没有其他近亲属。成家生子，是他28年里梦寐以求的事。

今年4月，刘忠林和妻子加盟了一家连锁店，经营烧烤、拌饭等食品。他还花钱装修了一下店内。然而，妻子范小华无心工作，常常回到娘家，不理刘忠林，还常常故意刁难，向丈夫讨要“工资”。刘忠林原本就没有社会交流和做生意的经验，加上一个人忙不过来，一个月后，小店就开不下去了。

刘忠林没有等来期盼的“相亲相爱的家”，夫妻二人时常因小事吵架。从五、六月开始，刘忠林就多次告诉亲属，“想离婚，不要这个女人了。这女人是来弄我钱的。”家人劝他慎重。8月初，范小华提出离婚，并拿着行李回了娘家住。

有一天，家里老人让表姐夫王贵臻问问情况，刘忠林没接电话，随后又打来视频电话，王贵臻听到夫妻俩在家里吵骂。刘忠林说，妻子打了他耳光，原因是他给姐夫打电话。到刘忠林家后，王贵臻批评范小华：“当时结婚的时候，我们说了，他坐过25年监狱，你说的挺好，能包容他。现在他打个电话，你都这样管……”

没过几天，刘忠林开始找律师打离婚官司。“我被这个女人骗惨了。”直到这时，刘忠林才告诉表姐夫他在范小华身上花的钱。

王贵臻算了下账。买房45万元，买车花35万元，现金15万元，金银首饰十多万元，加上平时几千一万的，估计刘忠林为妻子花去了130多万元。而这些花销，刘忠林一律瞒着家里亲人。“出事前什么也不告诉我们，过不下去了才来找。”

加上之前自己买房借款50万元、偿还表姐夫伸冤费支出60万元，目前，刘忠林的460万赔偿款，已经花去一半。

刘忠林觉得“没有家，没有后代，仍是一场空”。图片 澎湃新闻。

“当初就担心他这钱保不住”

此前，获得国家赔偿的冤案归来者被骗，经常成为当事人“冤案平反”报道的“故事续集”。如何帮助冤案受害者适应社会，防止落入骗局，也是法律界的一个难题。

海南陈满出狱后陷入虚拟货币传销骗局，河南赵作海先后陷入“国家秘密项目”传销和保健品传销骗局，海南黄家光花光赔偿款后偷牛被抓……这样的例子有许多。律师王万琼等也曾提出社区帮扶教育、安排工作、NGO协助、资金托管等建议。但这些措施目前在国内尚没有资源试验。

帮助刘忠林的律师和记者一开始就给他“打预防针”。申请赔偿款过程中，刘忠林信誓旦旦，多次表示，“你们放心，我不会成为第二个赵作海。”

刘忠林的确没有陷入投资骗局。“传销、投资，他不会信。他很抠，跟别人算账算得很清楚。”拿到赔偿款后，屈振红建议刘忠林拿出一部分存入保险公司，“过些年你老了，一个月几千，这是一笔稳定的收入和生活来源，够你养老，很保险。不管是你老婆还是别人，谁也骗不走。”但刘忠林没听，而是把钱存入了银行。

但年过50的刘忠林有个致命伤，即对家庭和感情的渴望。早在获得赔偿以前，远房亲戚就给刘忠林介绍过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带着孩子的42岁妇女，但他不喜欢带孩子的。后来又来了一个，刘忠林喜欢上她，第二天就去给她买金首饰。花了4万多元后，亲戚们都看出这个女人是“来图他钱的”，刘忠林放弃了。到了范小华，表姐夫王贵臻觉得，一开始她可能是有“好好过日子”的心，但刘忠林却不会过日子。

“当初我就担心他这钱保不住。”王贵臻评价刘忠林，“他大钱肯花，小钱不肯花。一头大牛他看不见，一个虱子他看得见。”亲属说，岳父岳母来家做客，刘忠林也舍不得买菜。“归根结底，他是在监狱受刺激了。没平反的那两年，出去打工，人家一查，他是杀人犯，亲自把他送到门口。他心里不顺。”

买奔驰，也是范小华的主意。王贵臻后来责怪刘忠林，“奔驰260，底盘那么低，得跑高速、一级路，农村的路到处走不了，你买它干啥？”他建议刘忠林买一个七八万的上汽通用，经济实用，但为时已晚。买车后的几个月，那辆奔驰一直放在东辽县女方的娘家，直到离婚前不久开回东丰县，王贵臻才看到。

出狱之后，刘忠林被诊断患有抑郁症、焦虑症。有段时间，他经常夜里两三点在微信群里发感慨，“无父无母，家里没人帮我，老天啊，谁来帮我。”有人热心安慰他时，莫名其妙被他踢出群或拉黑，甚至对有些亲属也不例外。

从2008年起，表姐夫王贵臻为他伸冤，奔波十年。后来，王贵臻也不再受他信任。“亲近的人，说啥他都不信，外人怎么骗他他都信。”亲属说，刘忠林认准的事，就很执拗。买房时，销售说的他都信，表姐帮他把价钱砍了3万。表姐带侄女去金店签打工合同，正好遇上他带着新婚妻子去买金首饰。“他很生气，意思是我们来监视他了。他非常防备我们，怕我们阻挠他的婚姻。”

就这样，买房、买车、给钱、买金子，刘忠林都被妻子牵着走。东辽县的亲家，王贵臻也从没登门拜访过。开在东辽县的烤肉店，王贵臻也没去过。“可能那女的管着他，他也不让我们去。”

9月3日，辽源市西安区法院对刘忠林申请的财产做了财产保全，将他送给范小华的房产、汽车、15万元现金予以查封。“房子是高层的，还没交付；车子也申明了，是婚前财产；法院查了那女人的银行卡，没查到之前给的15万元，她说没有偿还能力。”王贵臻说，要是这些能要回来，还能挽回不少损失，如果不行，将上诉至市中级法院。

如今的刘忠林，又是孤身一人了。他怕交朋友，不信任社会上的人，一次次陷入“相信、怀疑”的循环中，不知未来希望何在。

最近，他每天忙着去驾校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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