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刘林作品《迟到的访问》
夏秋之交的焦作,城市显得美丽又略感寂寞。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座城市一直有种歉疚感。所幸,终于等到一个补偿的机会。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要在焦作一气儿呆上个把月时间。工作之余的一天下午,我请负责安排接待的市委办公室冯主任帮我打听你一个人,冯问什么人?回答是我当战士那会儿的老团长,名叫于道海。看冯主任有些不解,我接着道,他大概1981年转业在本地,先任市粮食局副局长,后来到区里当人大主任,听说已经去世了。精干的冯主任听罢说没问题,只要他家在焦作,就一定能找到,并且感叹我重情重义,时隔多年仍不忘老首长,云云。我听了只笑无语,因为我心里清楚,我的访问未免有些姗姗来迟,而且迟到的太久太久......
焦作不大,加上冯主任工作认真,很快回复我说找到了。我心里一阵激动,感觉像在做梦一般,虽然明明知道我怀念的人早已作古,但是能见到他的家人,当面表达一下对他的敬仰和感激之情,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这个周末的下午,在去于团长家的路上,思绪把我带回40年前那个峥嵘岁月。
1976年初春时节,我从上山下乡的黄河农场,参军来到驻营叶县旧县的炮兵S4团。是时,"文革"劫难尚未结束,"左"祸横行,民生凋敝,到处充满肃杀悲凉之气。虽然我只是一个新兵,而且躲在这块兔子不拉屎的偏僻地方,但也能时时感受到周围的风刀霜剑、艰难困厄,什么清理所谓"总理遗言",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更可悲的,是人们长期受"左"的一套禁锢,思想保守僵化,习惯于用老眼光老框框看事看人,一不小心就把人看扁了。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战士退伍的思想准备。正在这个当口,于道海来到S4团任团长。未上任前已经有人传说,新团长知识渊博,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一见之下,果然气度不凡。于团长是典型的东北汉子,赤红脸、高额头、络腮胡,气宇轩昂,说话铿锵有力。他和新来的团政委许虎臣一亮相,就把官兵镇住了,团队建设面貌很快有了可喜的变化。
那会儿我在团政治处电影组当放映员,作为机关兵和团首长接触机会多一点,有几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至今难以忘怀。我们电影组在司政后机关食堂就餐,团首长的小灶就在前面一排的红砖房,中间隔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一天中午,因为值班放号我吃饭去晚了,于团长推开小食堂的窗户喊我,小刘,过来!过来!我急忙走过去,于团长说把碗拿来,只见他用盘子盛了几个油汪汪的蒸饺,非要拨到我的碗里让我吃。那时生活困难,肚子里油水少,有时一个星期都吃不上肉。说句玩笑话,那年月饭碗都特别好洗,水一冲完事,根本不知道洗洁精为何物。但更可贵的是,通过这件小事,能够感受到于团长对我的某种特殊关爱和呵护,甚而至于精神上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滋味最难忘的蒸饺。
还有件事与前面提到的放号有关。那时团电影组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放号。所谓放号,就是用高音喇叭把指挥全团作息时间的军号声准时准点地放出来,尤其是起床号和吃饭号、熄灯号。现在实行电脑自动控制,什么时间放什么号已经不算回事,但那个时候不行,完全得靠人工操作。不管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还是酷暑盛夏通宵辗转难眠,负责值班的同志都要提前起床给扩音设备预热,尔后小心翼翼地把唱针对准72转胶木密纹唱片上刻着起床号的部分稳稳放下,核对无误后再把声音缓缓放出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悠长的军号声中迎来军营的一个个黎明,送走一个个不眠之夜。有一回,起床号放晩了,全团出操集合没能按时进行,为此于团长发了大火。当放映组长茹湘荣带着我们几个放映员睡眼惺忪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操场时,众目睽睽之下,场面尴尬的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茹组长手指揑着衣角像个犯错的孩子,嘴里嗫嚅地辩解说是闹钟没响,于团长双手叉腰高声喝斥:狡辩!你是三军司命,你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给我按时吹号!声色之厉,全场肃然。于团长的话,至今我记忆犹新,也让我懂得一个道理,就是军令如山,为了完成任务没有任何借口。许多年以后,我在美国纽约哈德逊河岸的西点军校看到,他们治军带兵的理念就叫没有任何借口。
1979年年初,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不久,我由战士提拔为团电影组正排职组长。作为士兵,那时我的服役期已满,如果再不提干就将面临退伍。更何况一年之后军队干部制度改革,不再直接从战士提干,非经院校培训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幸运的是我赶上了末班车。据说,在我的提干问题上,团党委和政治处领导颇有争议,是于团长许政委力排众议才把我上报到师里提起来。如果没有他们两人的坚持,事情就会是另一种结局。至今我都想象不出,走上另一条道路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那年冬天,部队拉练到确山并在那里参加师组织的实弹射击考核。一天我随团指挥所登上山头,亲眼看到于团长指挥部队训练的风采。那天雪下的很大,起伏的群山白雪皑皑,只有隆隆的炮声在山谷间回荡。山头冷的站不住人,不大会儿手脚就冻僵了。于团长是东北人,对付严寒有一套。因为怕影响阵地通话效果,山头上的指挥员和参谋人员不能把棉军帽的护耳放下来,冻得人耳朵尖生疼。还是于团长有办法。他把护耳不解帽带顺头顶向后推,直至栽绒遮住半个耳朵为止,这样既不影响听力,又能防止耳朵被冻伤。这个办法很快在山头推广开来,只是看上去一个个样子怪怪的。于团长指挥若定,射击口令刚刚下达,炮弹还在空中飞,不待前进观察所报告结果,他便能从炮弹掠过头顶发出的裂帛般的刺耳啸声中判断出是否命中目标,偏左还是偏右,远弹还是近弹,随即下达修正口令。团指挥所连同师考核组的同志,都对于团长的组训能力、指挥水平和丰富经验,投以钦佩的目光。
正当团里建设顺利推进,新班子的威信如日中天的时候,于团长却莫名其妙的被转业了。我们作为基层干部,对上面的事弄不明白,加上驻地偏僻、信息不灵,虽然心里边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只能私下里议论几句发发牢骚而已。
1985年百万大裁军,炮S4团撤销⋯许多同志挥泪告别军营,天南地北,渐行渐远。战友们偶尔凑在一起,也会问及于团长的情况,知道他转业在焦作,而且知道焦作是个有山有水有矿藏的好地方,都为我们值得尊敬的首长有此结局由衷的感到高兴,为好人有好报庆幸。时光荏苒,后来听说老团长退休了,再后来又传说老团长不在了,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都会在心底掀起波澜,莫名地感到淡淡的哀伤和惋惜。有时也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抽时间去焦作看看老团长,工作真的那么忙,路途真的那么远吗?平心而论,也不是没有动过专程去看望于团长的念头,还曾委托朋友打听过老首长的消息,但总是觉得以后机会多得是,等一等下次再说吧!就这样一年一年耽搁下来了。于今想来,人生往往如此,想到的事情就抓紧去做,不能犹豫等待。"子欲养而亲不待",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你连后悔的地方都没有。事已至此,真的让我满怀愧疚,觉得实在对不住老团长。不知道老团长在世的时候,是否也把我们归入世味如纱、人走茶凉之辈,而对这个世界深深地感到失望呢?一想到此,我的后背就会冒出丝丝凉气,顿时汗湿衣衫。
焦作市区依太行山南缘而建,地势北高南低,落差上百米。我们沿普济路一路北上,直到看见山头高高耸立的地标性建筑缝山针雕塑,于团长家居住的中森家园小区就座落在缝山公园对面。
和我想像的一样,屋里的陈设十分整洁俭朴,于家人也都有种宠辱不惊的平和淡然。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访,他们似乎既出乎意外又在意料之中,像对待外出多年的亲人归来,热情又不失身份和分寸,依如老团长待人处事的风格。一开始,他们提出想按老规矩招待我在家里吃顿饭,这可能是今日中国社会人际交往习俗里的最高待遇了。但考虑到这会打破一个家庭的宁静,甚至会让他们全家多日不得安生,尤其是想到于团长夫人年已80开外,我还是婉言谢绝了。因为那天是星期天,家里人到的很齐,满头银发的于夫人,大女儿于文和她的儿子儿媳还有刚满月的小外孙女一家,在电厂工作的大儿子和他考到郑州航空港区当老师的女儿,连在加拿大定居的二儿子也恰好赶回来了。四代同堂,阖家团聚,其乐融融,于团长九泉之下应该放心了。
大女儿于文,是家里主事的人,年轻时依靠自己的努力考入政法机关工作,至今还在区法院政治处主任岗位上。虽然她已接近退休年龄,并且经历了丧夫之痛,却仍然保留着大院出来的孩子那种豁达大气、达观淡定的做派。于文了解我的心思,迅即从里屋抱出一个装满于团长遗物的盒子给我看。打开来发现,里面装有于团长各个时期的证件,诸如立功证书、学员证、毕业证,直到转业军人证,那些身着老式军服的照片已经泛黄,印章已经褪色,可是于团长年轻时英挺冷峻的形象,顿时让我脑海里渐渐模糊的面容清晰起来。于团长留下的手稿,字迹清秀端正、规矩整齐,依稀可以从中看出长期的军旅生涯和参谋"六会"业务训练留下的深深印记。最珍贵的,是于团长精心保存下来的两本完整的全团干部名册,一本是真皮活页带拉链的那种,从姓名职务等信息看,应该是前任班子留下的,很有可能是于团长上任之初干部部门提供给他的;另一本则是纸质的钢笔字手抄本,封面标明抄写日期是一九七九年七月,我的姓名也赫然在册,排在团政治处宣传股最末一名,职务是电影放映组组长、正排、行政23级。
望着名册里那些久违的姓名,我的脑海里面如同一首歌里唱的,"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如烟往事,俱上心头。说起来我们团比较另类,全师辖4个团,其他3个番号分别是R8、R9、R10,数字依次排列,而我们则是S4团。但凡了解部队编制的人,都会看出其中的奥秘。其实我们团前身是湖北省军区独立师,后来几经转隶,一会儿到X军,一会儿变成坦克部队,1976年年初才归建炮R师,改番号为炮S4团。由于转隶多,又不停地调防,家底折腾的差不多了,干部的提拔使用和骨干保留吃亏,因此官兵缺乏归属感,部队元气大伤。师部和那几个团驻在确山的苏式营房,交通便利,条件较好。我们团独自驻扎在叶县旧县,前不挨村、后不靠店,营房是军工自建的简易房,造成官兵心理上的落差。用大家的话说,S4团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后娘孩儿"。
客观地讲,于道海他们是师党委有意派来"掺沙子"的,其他陆续交流过来任职的干部还有,团政委许虎臣、何运杰,副团长张明臣、李法成,参谋长陶伯钧,以及后勤处长、通信股长、保卫股长和卫生队长等。这种做法在整编和转隶部队中是十分常见的。平心而论,于团长他们视野开阔,工作务实,炮兵业务精湛,领导经验丰富,对S4团的建设是很大加强,风气也大为改观,对于理顺隶属和指挥关系,增强部队的凝聚力向心力,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打从于团长这一任起,部队的精气神开始找回来了,工作训练生活步入正轨,各项建设逐步走出低谷,参加师以上的各种评比和比武竞赛活动名次越来越好,就连团篮球队也在师组织的比赛中拔得头筹,让确山营区那边的官兵对S4团刮目相看。于团长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对团队建设倾注了极大心血,也与官兵结下了深厚感情,他的人格魅力和领导风范,赢得全团上下的尊敬与爱戴。于团长精心保留下两本干部名册,也可以看出S4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在追忆和缅怀的氛围中,时光流水般飞快地走过,落日余辉把婆娑的树影投射在窗户上,屋角的绿萝苍翠欲滴,生意盎然。我对于夫人说:S4团老同志都很怀念于团长,大家通过微信让我转达对您和全家的问候。于夫人拱手说谢谢!谢谢大家!我问家里有什么事要办吗?于夫人和于文异口同声回答没事,都挺好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包容,那么简单质朴,不造作,不矫情,也听不到一句抱怨和愤世嫉俗。其实谁都清楚,在社会上生活,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于家人如同像于团长一样,不沉湎过去,不依赖别人,不向生活妥协,保持精神上人格上的自尊,依靠自身努力过简单而有尊严的生活。这,就是我所熟悉并一直心心念念的于团长。
告别于家,回去的路上我在想,这是一次什么样的访问呢?斯人已逝,家风仍在,亲人们选择这种方式生活和做人,是对于团长的最好纪念和告慰。作为他的部下和晚辈,访问不仅了却一桩心愿,更是一次心灵的救赎。在我30多年的军旅生涯中,遇见过许多职务军阶远超于团长之上的人,他们或者当过我的首长,或者是我曾经的同事甚至下级,但于团长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从来没有被撼动,对我的影响无可替代。说实话,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人欲横流、沉渣泛起的年代,我也曾迷惑过苦闷过惶恐过。鲁迅在《彷徨》中尚且说,"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大家都如此,渺小如我辈还能怎么样呢?一时间似乎只有随大流、按潜规则办事华山一条路可走。但一想起于团长的教诲做派、笑貌音容,就如同监督在侧,醍醐灌顶,马上就会头脑清醒,平添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时时告诫自己不可为不破线不逾矩。正因为如此,我才敢时隔多年毫不愧怍地访问于家,站在于团长遗像前,耳边仿佛又听到他黄钟大吕的声音:为了完成任务,没有任何借口.....
2016年10月16日 改毕于郑东千宁街
附:S4团干部名册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七日)
共计XXX人
END
图片提供:吴施林、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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