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马克•吐温
《瞒天过海》(上)
作者:王劲松
【一】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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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利的朋友不可深交,又势利又能干的律师更不可深交。”
徐清扬手把着方向盘,叹了口气。
“你呀,不要这么爱憎分明好吧!”坐在副驾驶的金海不以为然地笑笑,“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树巨基,但大家毕竟都是同学嘛!人家请你晚上和法院领导吃饭,总也是一番好意吧!”
“现在,请吃饭经常是一种负担。”
徐清扬和树巨基曾是大学同学,当年均为校文学社的活跃分子。他们学的是园林专业,班上跨专业考上律师的只有徐树二人,曾经交往密切。但近年联系少了,尤其是得知树巨基拜政法委副书记为干爹,徐清扬就几乎不与他来往了。
越野车穿过一片片田野。山川丘陵的远处,已清晰可见那熟悉的城市。
“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金海扯着嗓子喊。
徐清扬咧嘴笑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曹艳红的电话。
“徐大律师,从青藏高原自驾回来了?”
“马上进城了。”
“太好了,那今晚我在‘菩提精舍’为你接风。”
“菩提精舍”是一家清静的素菜馆。推开朴拙的木门,走过旧式长廊,入眼便是垂帘,画轴,纱灯……袅袅的檀香,似有似无的佛乐,更让这里充满了禅意。徐清扬正驻足欣赏,却见一身红衣的曹艳红在雅座上朝自己招手,连忙走了过去。
曹艳红从头到脚仔细端详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他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美男子,身材倒是挺高,一米八的个子,但并不健硕,失之削瘦;与偶像剧里英俊的男主角相比,他的眉毛显然不够浓,鼻子也不够高。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沉的充满磁性的嗓音,以及他不时显露出的睿智和才华,令她从最初的欣赏到如今的着迷。
“怎么了?”徐清扬有点莫名其妙。
“嗯,瘦了,黑了。”这个长得像舒淇的女孩笑盈盈地望着他,嘴里却是一副鉴定专家的口吻,“更MAN了。”
“我呀,是晒不黑。”徐清扬自嘲地一笑,“最多两个星期,就白回来了。”
“你去西藏那么久,就没给我带点礼物?”
“哦,这个还真给忘了——”看着曹艳红立刻撅起了厚嘴唇,徐清扬忍住笑,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呐,从八角街给你带的藏刀。”
“哇塞!”曹艳红一把抢过盒子,像只云雀一样欢快,“爱死你了!”
徐清扬笑了起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曹艳红将藏刀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才满意地收回了盒子:“怎么突然想起自驾去西藏的?”
“我曾经给自己开过一份生命清单——‘这辈子要做的二十件事’,去西藏就是其中一件。”徐清扬语气平静,“有人说,去西藏是眼睛上了天堂,身体下了地狱,灵魂回到故乡。我想,那是我一定要去的地方。”
“我老爸前段时间见了一位藏区活佛,回来就说要皈依密宗,现在可虔诚了。”
“曹总皈依了?”徐清扬脑海中浮现出老头子曹百川合十礼佛的画面。现在信奉宗教几乎成了社会上功成名就者的时尚,并不稀奇。
“你给我讲讲密宗的历史吧?”曹艳红的眼睛忽闪忽闪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发现自己似乎对历史颇感兴趣,当然,也许其实是对徐清扬讲述历史感兴趣。
谈到密宗发展史,徐清扬显然起了兴致:“大约在唐朝初年,松赞干布统一吐蕃各部,佛教有了发展。后来,赞普墀祖德赞秉承父兄遗志,大力推崇佛教,压制原始苯教,并以僧人辅政。他晚年患病不能视事,信奉苯教的大论——也就是宰相,结都那掌握大权。大论诬陷信佛的赞普王妃与辅政僧人通奸,于是王妃被逼自杀,辅政僧人被杀。不久,大论杀害墀祖德赞,另立其弟达磨为赞普。当时吐蕃境内恰逢风雪灾害,达磨将灾害说成是信奉佛法上干天怒的结果,于是颁发了‘灭法废佛’的命令,封闭全境寺院,强迫所有僧人还俗。”
“这个达磨太坏了!”曹艳红忍不住插嘴说。
“佛家最讲因果报应。僧人虽然没了,却另有别人为他们复仇。达磨在出游时被拉萨附近一个静修的居士用箭射死,但佛教已在西藏遭到沉重打击,不绝如缕。一直到北宋年间,藏地佛教再度兴起。元末明初,宗喀巴大师在阐化王的支持下创立了格鲁派。这一派的僧帽为黄色,所以俗称黄教。格鲁派戒律精严,取得民众广泛信仰,隐然压倒了各教派。宗喀巴有两个弟子后来非常著名——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达赖和班禅!”
“没错!达赖和班禅后来采取了活佛转世制度。五世达赖德慧双修,受到清朝顺治皇帝的册封。后来在他手中实现了全藏政教合一,他也成为各教派尊奉的领袖。他的行政总管桑结扩建了布达拉宫,使得拉萨再次成为全藏统治中心。由于五世达赖功德极大,他的银像得以与释迦牟尼的金身并列供奉在布宫。”
“我以后会去看看的。”曹艳红点了点头,又问,“你觉得西藏最值得去的地方是哪儿?”
“当然是纳木措!”徐清扬毫不犹豫地回答。
“纳木措?”
“纳木措,藏语的意思是‘天湖’,是世界上最高的湖泊。它就像一颗巨大无比的蓝宝石,镶嵌在苍茫雪山之间――比我想象中还要美,让人几乎以为是海市蜃楼。远看时纳木措与蓝天一色,近看才发觉它比蓝天更深邃。它一面拥抱草原,一面依偎雪山,水天相融,浑然一体。不知名的鸟儿在宽广的湖上飞翔,时而飞上云端,时而掠过水面。湖水闪着幽蓝的光,一浪浪地卷向岸边,在高原的阳光下散发着无穷的美丽……此情此景难以用文字来描绘,只有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
曹艳红津津有味地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湖边无数的玛坭堆,珍藏着转湖的人们无数的心愿。跪在这美丽得不近人间烟火的圣湖前,用你的生命去感觉,你会发现——这儿,真的是你灵魂的故乡。在这里,你可以任情任性地欢笑,哭泣。把一颗心沉浸在这片湛蓝中,可以让忧郁的你变得开朗,让焦虑的你变得平和,让浮躁的你变得深沉……”
在徐清扬抒情诗般的叙述中,曹艳红微微有些走神了。她发现他和自己总是能谈到一起,有时甚至不用说话也能想到一起。不必装,也不会累。这就叫心有灵犀吧?她想。
她凝视着他:“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该做一个律师,应该去当作家。”
徐清扬眯起眼,放松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重新回到城市,让我有些陌生感。闭上眼,浮现在眼前的仍是那蓝天,白云,雪山,草原和奔跑的牛羊……”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徐清扬的话。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一边对曹艳红笑笑,一边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他的拍档李芙蓉打来的,话语如同她本人一样干练:“有大案子找上门了。明天九点半,当事人来我们律师所,详情面谈。”
【二】
被利用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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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市第一律师事务所。会客室里窗帘低垂,似乎在忠实地保护着当事人的秘密。
坐在徐清扬和李芙蓉律师对面的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长长的刘海,戴着一副夸张的古奇太阳镜,挎着路易威登的坤包,打扮很时髦,一看就是家境殷富的大小姐。
李芙蓉介绍道:“甜甜小姐,这就是我的拍档,南都十大刑辨律师——徐清扬律师。”名叫甜甜的女孩朝徐清扬微微颔首。简单介绍之后,李芙蓉便直入主题:“说说你父亲的案情吧!”
甜甜这时才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只是心烦意乱的神情减弱了原有的魅力。
“十天前,我爸爸被绑匪绑架了。他们把我爸爸带到望城县一个荒凉的房子里,逼他杀一个女孩子。我爸爸不肯,他们就往他身上泼煤油威胁说要点着。我爸爸只好接过刀,闭着眼睛捅了一下。结果,那个女孩就流了好多血,最后就……就……死了。”
说到这里,甜甜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请说下去!”
“后来,是陆叔叔趁绑匪不注意的时候,挣脱了捆绑,才带我爸爸连夜逃了出来。可是,绑匪还不放过,打电话来说他们已经把我爸爸杀人的过程拍成了视频,要我们拿钱换视频。”
这可是骇人听闻的案件——徐清扬和李芙蓉不禁对视了一眼。
“陆叔叔是谁?”徐清扬问道。
“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陆秋明。他和我爸爸,还有那个被杀的女孩子,一起被绑架的。”甜甜补充说,“我爸爸考虑再三,还是选择了报警。没想到,他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就再也没能回家。人家说他涉嫌杀人罪被刑事拘留了。所以我才来找律师。”
“绑匪抓到了吗?”
“没有,”甜甜摇了摇头,“要是抓到就好了。”
“那个被杀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也是你爸爸的朋友吗?”
甜甜砸吧了一下嘴,语气中带着一点不屑:“那女孩叫苏海伦,是在露西酒吧上班的。”
徐清扬会意的点了点头,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徐律师,我爸爸是雷鹏,你认识的。”
徐清扬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需要什么委托手续我们就抓紧办,我爸爸的官司就靠你们了!”雷甜甜突然想起似的,“对了,律师费要多少钱?”
徐清扬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说:“对不起。这个案子,我不能接。”
雷甜甜用丹凤眼惊讶地看了一下徐清扬,似乎明白了:“徐律师,虽然我爸爸在里面,但我想律师费绝不是问题。”
“不好意思,这与律师费无关——我建议你可以到其他律师所去咨询一下。”他的脸色虽不难看,口气却是坚决的。
雷甜甜感觉到,徐清扬不是那种你轻易就能猜出他内心想法的人。
将雷甜甜送出律所后,李芙蓉立刻来到徐清扬的办公室:“这案子费用不低,而且很可能会引起媒体的关注。为什么不接,我想听你的解释!”
“她爸爸是谁?”徐清扬反问道。
“雷鹏啊,汉涛公司的董事长。”
“两年前,我办过他的案子。”徐清扬的神色变得越发严肃,开始了叙述。
原来,雷鹏曾经借了一大笔钱给一位官二代的公司。那公司的项目出了严重问题,如果不能得到新的贷款就要破产了。而银行则要求必须提供有实力的担保方才能发放贷款。雷鹏为此很着急,后来就哄骗他的合作伙伴老乔为那公司提供担保。老乔开始不愿意,雷鹏就出具了一份反担保函给老乔,说如果出现问题由雷鹏的汉涛公司来承担全部责任。厚道的老乔为银行贷款提供担保后,雷鹏从那公司拿回了借款,又用花言巧语将反担保函骗了回来。后来,那公司无力偿还贷款,老乔被迫承担连带清偿责任。蒙受巨大损失的老乔找到雷鹏,没想到雷鹏却矢口否认。老乔愤而将其告上法庭,雷鹏于是委托徐清扬作为被告代理律师。因为徐清扬的出色代理,加上老乔缺乏证据,法院最后判决驳回老乔全部诉讼请求。
“在打赢官司后的庆功宴上,我才知道事实的真相。我永远忘不了,雷鹏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徐清扬的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负债累累的老乔气病交加,不久就死了。我办案这么多年,最后悔的就是办了这个案子,充当了雷鹏的工具。”
李芙蓉默然良久,说:“清扬,我理解你。可是——”
“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好吧。”熟知这位拍档的执拗脾气,李芙蓉只得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三】
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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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市有名的茶楼会所并不多,曹百川新开的“七碗茶”在其中是比较高端的。步入其中,里面的绿色盆景把茶馆内部融为一个整体。雕花的穹顶、繁复的屋檐、潺潺的流水,都让人体味到设计者的匠心。
曹艳红作为茶馆主人,亲自引领着第一次来这里的徐清扬和他的师兄谢丹淮走进雅室。她未及落座,便忙着招呼小妹烧水烹茶。谢丹淮笑着摇手:“不必叫别人了,快坐下。我难得进城来,今天就让我来客串一回茶艺师吧!”徐清扬和曹艳红于是都依言坐下。
雅室的墙上悬挂着一幅草书《七碗茶歌》,深藏圭角,温而不柔,显然出自名家手笔。谢丹淮指着问徐清扬:“考考你,你知道这《七碗茶歌》的作者是谁吗?”
“我知道!”曹艳红抢答道,“是唐朝诗人卢仝。这首诗也是《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最精彩的部分,写出了品饮新茶给人的美妙意境。”
“回答正确,加十分!”徐清扬幽了一默。
谢丹淮点点头:“卢仝收到好友谏议大夫孟简寄赠的茶叶,又邀韩愈、贾岛等人在桃花泉煮饮,这才有了传为千古绝唱的《七碗茶歌》。”
“这样说来,我们欣赏这首诗,还应该赞美孟大夫和诗人的友谊。”曹艳红拖着腔调摇头晃脑,“没有孟大夫的赠茶,中国茶文化也许就没有这首好诗了!”
谢丹淮笑了:“清扬,你喜欢喝什么茶呀?”
“我不懂茶。”
“这话不对。”谢丹淮说,“茶不是功课,不是只有‘懂’的人才有资格爱茶。茶文化可谓博大精深。每一种茶,都有自己的特性,就像芸芸众生。有谁敢说,能看懂每一个人?”
徐清扬心里一动,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要我说,懂不懂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常喝茶。”曹艳红说,“喝什么茶也不重要。别管毛尖普洱,适合自己的茶才是好茶。”
“这丫头,悟性比你高!”谢丹淮笑着对徐清扬说。
“那是,人家可是中文系毕业的大才女。”徐清扬也笑。
谢丹淮泡了普洱古树茶,三人边喝边聊。
“清扬,听说你把雷鹏的杀人案给推了?”曹艳红问,“雷鹏以前和我老爸做过业务,他现在生意做的可大了,算是南都知名企业家呢!”
“哦,怎么回事?”谢丹淮也问。
徐清扬迟疑了一下,把缘由简要说了。
听完徐清扬的述说,谢丹淮突然问:“如果你是一名医生,有一天,一个病情危急的病人被送到你面前,你发现这个病人是个大坏人,而你是唯一能医好他的人,如果你不出手救治,他马上就会丧命。这个时候,你会救他吗?”
“会。”徐清扬点头说。
谢丹淮追问道:“你明知道他是坏人,为什么还会救他?”
徐清扬怔住了。
曹艳红插话道:“因为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啊!面前的病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重要。医生只知道,那是自己的病人,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救死扶伤。”
“律师也同样如此。面对当事人的时候,辩护律师唯一要判断的事情,是他有没有做某一件事,是否有充足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律师的职责就是防止可能出现的任何司法程序中的错误。这项职责,同当事人是好是坏、我们对他的个人好恶,都没有关系。”谢丹淮声音低沉,却句句敲打在徐清扬的心上,“你还记得美国大律师艾伦·德肖维茨说的话么——我们选择为面临死刑或者长期监禁的人辩护,并不代表我们同情这些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或者团伙犯罪……如果说一个杀人犯应当被处死,那么就必须经过合法公正的程序剥夺其生命。”
看着徐清扬眉关轻锁,嘴唇微微颤动,曹艳红知道他的心中正在进行着一场思想斗争。
片刻,徐清扬轻轻颔首:“谢谢师兄。”
曹艳红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要给他添茶。徐清扬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拨通了李芙蓉的电话。
“你想通了?太好了。”电话那头,李芙蓉显得很高兴。
“你联系雷甜甜办好委托手续,再帮我同看守所预约一下,明天一早我就去会见雷鹏。”徐清扬说。
【四】
各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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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区看守所的律师会见室常常是“紧俏”的。稍微来晚一些的律师,可能就要排长队取号等待。为了确保在上午会见到雷鹏,徐清扬一大早就驱车赶到了看守所。
雷鹏见到他,显得有点激动。
以往,雷鹏的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总透着盛气凌人的味道,如今这一切已荡然无存。穿着囚服的他对徐清扬态度极为尊敬,甚至有些讨好,瘦长的马脸上还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露出一口布满黄垢的牙齿。显然,他把律师当成了自己的救星。
刑事案件,涉及到当事人的生命、自由、财产,可谓是生杀予夺,利益攸关。刑事辩护是一项无法量化的、严重依赖辩护律师执业技能和操守的技术活。雷鹏虽然是门外汉,但精明如他,自然很清楚一名优秀律师的作用。
“你是怎么认识苏海伦的?”徐清扬问。
雷鹏略微思考了一下:“我其实很少去酒吧的,那地方太闹。是因为我朋友老陆——就是陆秋明,前段时间配资炒股亏了钱,心情不太好。我就带他去玩一玩,图个开心。就这样在露西酒吧认识了苏海伦,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后来,我找她订过台,请她和同事出来吃过夜宵。”
“她同事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海伦叫她小青,比海伦大一点,十八九岁的样子,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也在露西酒吧做招待。”
“你和苏海伦的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徐清扬追问道。
雷鹏干咳了一声:“这个和案子有关系吗?”
“是的,”徐清扬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你们有没有超出一般朋友之外的关系?”
雷鹏的脸上有一瞬间闪现出犹豫不决的表情,但还是回答道:“没有。”
“真的没有?”
“只是牵牵手,搂搂腰,没有别的,真的。”
“你认识陆秋明多久了?”
“认识十年了。老陆以前生意做的很大,还关照过我。这几年我公司发展的比较快,超过了他。”
“陆秋明为人如何?”
“老陆脾气很好,不像我性子急。他信佛的,是一个连走路都不愿踩死蚂蚁的人。”
“你有什么仇人吗?仔细想想。”
“这怎么说呢,”雷鹏沉吟了一下,“商场如战场,像我这样做生意的,有意无意得罪的人自然不少。但你要说深仇大恨的,应该没有谁。”
没有谁?徐清扬在心里冷笑了一下——那老乔的亲人呢?
“好,那你说说案发当天的经过吧!”长期的专业化工作,令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雷鹏对案情的叙述与甜甜所说几乎一致,只有一点不同。
“绑匪逼我接过刀,可是我哪敢杀人啊!苏海伦的手脚都被绑着,嘴里塞了布条,说不出话,可是那眼神却在哀求我。我根本下不了手!”雷鹏不住地咽着唾沫,以此来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后来呢?”徐清扬不动声色地问。
“后来,绑匪给我身上浇满油,拿着打火机说,我如果再不动手就点着我。我当时吓哭了。老陆没办法,就帮我接过刀,朝着苏海伦的肚子捅了一下。她想喊,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就软了身子,倒下去了。绑匪又逼我去握刀,还拍了视频。”雷鹏用双手捂住脸,低下了头。
“是陆秋明拿刀捅苏海伦的?”
“老陆是被他们逼的呀!”
“杀人的刀上有你的指纹?”
“嗯。可我真的没有杀人!”雷鹏抬起头,叫了起来,“对了,老陆可以帮我作证!”
“如果你真是无辜的,法律会还你一个清白。”徐清扬严肃地说,“我总结一下你陈述——你是九月九号晚上接近十二点的时候被三名绑匪绑架的,十号晚上十二点左右逃出来的,对不对?”
“对,对!”
“我希望你能把被绑架的二十四小时里见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一切都说出来。”
“一些细枝末节的也要说吗?”
“是的,事无巨细。”
徐清扬仔细聆听着那些零星杂碎的情节,快速地记录着。
结束会见后,徐清扬一回到律所便径直走到助理的卡座前交代说:“小周,你记录一下——为保证案件的质量,这个月我们不再接受新的案件,我要专心办理雷鹏的案子。”
“好的,徐律师!”助理小周立刻记录了下来。
周围的几位同事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为保证办案质量而推掉新业务,只有少数优秀律师才会如此。
徐清扬仔细整理完会见笔录和涉及的法条,已到了下班的时候。这时,接到了同学树巨基电话的时候。树巨基说和金海马上到律所附近的“忆江南”酒楼,要他过来聚聚聊聊。徐清扬不便拒绝,只好答应了。
徐清扬一走进包房,树巨基便快步上前迎接:“你这个大忙人,现在见你一面比见中央领导还难啊!”徐清扬说:“瞎扯!你树大律师现在才是风生水起,上个月还进了《律界》的‘南都新锐律师排行榜’,是不是啊?”
树巨基的个头只比徐清扬略矮一点,也算标准身材,眉毛浓重,鼻梁笔直,一副精明而好斗的面孔,只是下垂的眼袋多少暴露出有点酒色过度。听到徐清扬说起他上榜的得意事,树巨基摸着鼻子呵呵一笑,浓厚的眉毛便舒展开来。
金海也站起身,叫服务小姐进来点菜。树巨基先请徐清扬点,徐清扬说:“点菜这个艰苦卓绝的任务,就有劳你老兄全面完成吧!”树巨基笑了笑,也就不再推辞,点了五六个特色菜。
金海见点了红焖野生大甲鱼,就说这个菜太贵了,换一个吧,我们自己同学小聚没必要。服务小姐就说这个野生甲鱼是珍贵的补品,有营养保健和抗癌抗衰老的功能,经过我们主厨精心烹制,味道非常好,几位不妨试试。树巨基说那就上这个吧。
上菜的时候,树巨基又拿出两瓶五粮液,说我们同学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晚谁都别找借口,也别藏着掖着。金海首先表示赞同。徐清扬盛情难却,也就破例端起了杯。树巨基帮徐清扬又是斟酒又是夹菜,很殷勤。饭桌上气氛就活络起来。
喝起酒来,树巨基的话就多了:“现在找领导办事有个口诀,实在灵验:送上美女主动办,送上钱财推着办,无钱无女靠边站。”金海说太夸张了。树巨基说:“哪里夸张!我有一个做老板的朋友,不久前他一位当副县长的同学来南都找他借钱。一问,原来要选新县长了,那同学是来为买官筹款。人家说了:‘正副之差,天壤之别。不花钱运动,再能干也别想提拔。我已经铺好路了,总共要300万,我现在只有180万,你帮我凑个120万。我保证就任后半年内连本带利一起还清。’”
“后来呢?”
“后来果然如愿以偿。那同学就职三个多月,又来南都,请我朋友吃饭,全部还清。我朋友笑他:‘过去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是三月县令就三百万雪花银啊!’那县长笑答:‘离人民的要求还有很大的距离啊!’”
树巨基喝了一口酒,继续侃侃而谈:“现在的人,芝麻大的权力都要做利益交换,不但行政口是这样,司法口那些学法执法的人也一个德行!你去法院立案缴费,法官要你多交三百元订一份《人民法院报》,你订不订?——这个世道,潜规则比显规则更管用。咱们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想方设法参与到利益交换里去,厚着脸皮也得混进圈里,要不就只能赚点辛苦钱,连养家糊口都难!”
金海一边给树巨基斟酒一边笑道:“我还记得你读书的时候就有一句座右铭——‘胆大心细脸皮厚’,对不对?来,走一个!”
“没错!”树巨基一扬脖干了,“我跟你们说,这年头要赚大钱,光是胆大心细脸皮厚还不够,不但脸皮要够厚,心还要够黑!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几年业务才起来了。我现在的业务都是通过客户口耳相传,或者是公检法的朋友‘不小心’推荐的,到我这儿,就一口价!”
徐清扬叹了口气,说:“我相信一点:我们今天缺的,不是金钱,也不是法律,而是对人性和良知真正的信仰。”
“你呀!还是太书生气!”树巨基指点着徐清扬,“还记得《红与黑》里于连说的话吗?——‘在我们称为生活的这片自私自利的沙漠里,人人都为自己。’不是为金钱,就是为权力,要么就是为美色。不为这些的,就只有一种人——傻子!”
想着树巨基勾兑权贵营私舞弊,徐清扬不禁心生反感。他自顾自抿了一口酒:“世界上聪明人太多,也需要我这样的傻子。”
树巨基打了个酒嗝,说道:“你不是爱看契科夫的小说吗?那篇《演说家》里就说的很经典——‘什么无私呀,不被收买呀,不受贿赂呀!这些话用来说活人只能是侮辱人格,先生!’”
徐清扬摇了摇头:“如果我成为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会做业务赚钱,没有深层思想中的社会理想和追求,我会瞧不起自己。如果连底线都守不住,那简直就是可悲的。”
金海见气氛不对,便打起圆场:“你们两位大律师,各有各的门道,都是成功人士,律界的风云人物。来,让我们为成功干杯!”
喝了这杯酒,树巨基眨了眨眼,问道:“金海,你知道检察院赵处长吗?”
“就是那个你姐姐长姐姐短的赵处长?”
“对啊,其实我比她大两岁。”
“那你还叫她姐姐?”
“你呀,智商挺高,情商不高啊!”树巨基笑着,露出几分醉意,“这样方便拉近关系嘛!本来我属虎,她属龙,生肖犯冲。我就告诉她我是属蛇的,结果她很高兴地认下了我这个‘弟弟’,哈哈!”
徐清扬的脸上显出一丝愠色。听着树巨基又开始吹嘘起自己手眼通天、逆转大案的“战绩”,他便借口上洗手间,走出了包房。
站在阳台上,看着墨色的夜空中点点星光。有的星星纯洁、干净,有的模糊、柔和,有的则晦暗、阴沉。他有些烦躁地解开了上衣的几个纽扣,冷风吹在他身上,脸上,手臂上。
徐清扬一下子清醒了,清醒得分外透彻。
真是不同的律师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当中。每个白天和夜晚,成千上万的各色人等在不同场合进行着各种交易,合法的不合法的,光彩的不光彩的……随之也产生了大大小小的矛盾和纠纷。千百名律师穿梭其中,协商,谈判,和解,警告,激辩……同样,律师们也不总是公平和正义的代表,有的也在扮演不光彩的角色。
回到席间,徐清扬打了个招呼就要起身告辞。树巨基却一把拉住他:“清扬,还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徐清扬这才明白,原来今晚的饭局并非简单的同学聚会。他尽量平静地问:“什么事?”
“是这样,”树巨基腆着脸笑了笑,将声音压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雷鹏那个案子,开始你不肯接,他家属就找了我。我也向法院的领导汇报过了,给他家属开了价。你看,要不然这个案子,你就让给我来办?我保证,费用上不会让老同学你吃亏。”
徐清扬感到一股掺杂着厌恶感的强烈愤怒涌上胸膛。
卸下了伪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往往令熟人也大吃一惊——法治的大堤就毁在这些道貌岸然的法律人手上,他们还要拉自己同流合污!
他徐清扬可以为了同学的情面而敷衍、忍耐,但他绝不允许别人践踏他心目中神圣的法则,绝不允许别人侵犯他的人格尊严和立足点!
他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胸中的怒意,只留下了一句话:“你搞你的关系,我办我的案子,大家各走一边吧!”
【五】
重要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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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迪车风驰电掣下了高速公路,驶入位于市区的刑侦大队。
徐清扬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大院,到了重案组龙警官的办公室。
“哦,徐律师来了!”龙警官比预计中要热情一些,主动伸手握住了徐清扬的手,“上次双河镇杀人案的侦破还要谢谢你呀!”
徐清扬笑了:“我们是法律职业共同体嘛!”
他认为,要做好律师,必须当好法官、检察官和警官的朋友。而要交好朋友,一要设身处地,为办案人员着想;二要善于和他们沟通案情,善于把他们从迷蒙中解脱出来。办一案,熟一线,结善缘——这是他坚持多年的做法。
龙警官示意徐清扬落座,还给他倒了杯茶。
听徐清扬说明来意,龙警官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们虽然抓人速度迅速,但是,我们办案向来是谨慎的。”
“这个,我们充分相信。”徐清扬点了点头,“现在有绑匪的确切信息吗?”
“既然大家是朋友,我就破例给你透露一点——我们已经根据雷鹏和陆秋明的描述汇总绑匪的信息。可惜,三个绑匪当时都是丝袜蒙面,没留下什么面貌特征。而且,雷鹏和陆秋明……”龙警官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而且,雷鹏和陆秋明两人的描述还不一致。”徐清扬接口道。
龙警官吃惊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这并不奇怪,神经的高度紧张往往会抹杀过去的记忆。”
“陆秋明说三个绑匪都是中等个头,大约三十岁左右年纪。雷鹏却说三人都是大高个,似乎二十多岁。”
“我有个提议——我们可以交换一下有用的信息。”
龙警官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律师和警察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找出真凶。而且,我保证,这种交换你们不决会吃亏。”徐清扬恳切地说。
“好吧。不过,如果涉及办案机密的,恕我不能泄露。”
“那当然。公平起见,我先说。”徐清扬决定以行动来换取对方的坦诚相待,“那三个绑匪中至少有两个是莲塘县人。雷鹏无意中听到其中一个问同伙‘晚黑恰西里’,就是莲塘土话‘晚上吃什么’的意思。而且,两个绑匪多次掏出槟榔吃。南都附近只有莲塘县流行吃槟榔。”
龙警官的眼中闪出兴奋的神情。还没等他开口,徐清扬又说:“还有,有一个绑匪身高1.82米。”
这可是重要信息!这句话让龙警官霎时间屏住了呼吸。
徐清扬并没有卖关子:“雷鹏说他被关的屋子门框上有一处脱落的红漆。他注意到,一个绑匪出门时,头顶刚好与那红漆平行。我刚从望城县的案发现场回来,那屋门上果然有红漆。实测的结果证明那绑匪身高1.82米。”
“太棒了!”龙警官叫道。对于一个刑警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案情发现了重大的新线索更令人激动的了。
“警方现在查出了哪些?”
“尸体的惨状令人惊骇。尸检报告单显示受害人身高一米六二,年龄在十七岁左右。死亡原因是被利器刺伤腹部所致。现场发现的鲜血和高跟鞋都证实了死者就是苏海伦。”
徐清扬皱了皱眉,这些都是他早已知道的信息。
“勒索电话追查了吗?”
“当然。那是筷子巷的一个公用电话,附近居民没人留意打电话的人。”
“绑匪是怎么拿到雷鹏手机号的?”
“这个还不清楚。他那样的老板,应该不少人都知道他的电话。”
“凶器找到了吗?”
“还没有。”龙警官微微摇头,“之前掌握的线索很有限,还不能使疑案稍露端倪——如果那三个绑匪能落网,哪怕只抓到一个,案子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了。”
这次会晤是融洽的,虽然未能获得太多有用的信息,但能同办案单位进行如此坦诚的沟通,本身就算是不错的成果。而案发现场的调查,更让案件有了新的进展。
徐清扬感觉到,自己已隐约看到了曙光。
手机响了,是李芙蓉打来的:“雷甜甜和雷鹏的妹妹一小时后到律所来,你能赶回来吗?”
“没问题。”
徐清扬走进会客室,迎面射向他的是审视的目光。目光来自雷甜甜身边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
“这位是雷总的妹妹雷春萍女士。”李芙蓉介绍说。
徐清扬朝她礼貌的笑了笑。雷春萍却只傲慢地点了一下头。她与侄女雷甜甜并不相像,薄薄的嘴唇,线条分明的脸,让人生出一种必须小心处之的感觉。
听着徐清扬介绍会见、调查和与警方沟通的情况,雷甜甜频频点头,间或提几个问题。雷春萍却满脸挑剔的神情,下颌微微抬起,一声不吭。
等徐清扬讲完,雷甜甜急忙表示感谢。雷春萍微微抬起右手阻止了她:“徐律师,我们家属要的是结果。你们有没有办法把我哥哥给弄出来?”
徐清扬略微皱眉。不给当事人家属打包票,不当江湖郎中,这已成为他一直恪守的执业信条。
旁边的李芙蓉此时接口道:“我们非常理解您的想法。徐律师是南都知名的刑辩律师,他的调查让警方有了绑匪的初步线索。如果警方侦破顺利,也就是说排除了雷总嫌疑的话,近期可能就能为雷总申请取保候审,人就可以先出来了。”
“很好!”雷春萍这才有了点笑容,眼角的鱼尾纹绽放开来,“徐律师,钱对于我们家来说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尽快把人给取保出来。”
“我们会尽职尽责的。”徐清扬不卑不亢地说。
“对了,”临走时,雷春萍好像突然想起似的,“陆秋明委托了树巨基作辩护律师,听说是你大学同学。”
徐清扬点了点头,心情一时间复杂起来——树巨基那眉毛浓重、腆着脸笑的模样又在他眼前晃动。他还真是无孔不入啊!他的介入,会给这个案子带来什么样的变数呢?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自己该如何对待这位信奉利益至上主义的老同学呢?
送走了雷春萍,李芙蓉问:“清扬,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今晚时间如何,一起去露西酒吧暗访?”
“OK!”李芙蓉语调轻快,“那今晚九点,酒吧门口见。”
【作者简介】王劲松,笔名天狼星,70后,江西人,执业律师,深圳作协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黄金甲》。
审读:孙世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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