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夏二 编辑 | 郭恩一

我去陪客人，客人是自愿给钱的，我没有偷，我没有抢。

这天，律师唐帅接到了一个特殊女孩的求助。

她是一个从事性服务行业的聋哑女孩，觉得老板在克扣自己的工资，便找到律师唐帅，希望能得到正义的帮助。但是她并不了解，自己所从事的行业，根本是违法的。

她说：“我们单位，我们有近20个人，都是女孩，我的工作就是陪人喝酒，然后还要陪人睡觉。

我陪完客人，我的老板一天才给我一两百块钱，但能说话的健全人，人家得到的是我们2到3倍。”

女孩对着唐帅比划着说：“这不公平”。

在得知自己的这种挣钱方式是犯法之后，女孩试图拼命解释自己“客人是自愿的，我没偷，我没抢”。

这是一个离谱的故事，却也是聋哑人世界真实的一角。

3000万聋哑人的辛酸

“聋哑人普遍犯罪率比较高，因为他们的法律意识很低，更不明白违法带来的后果。”

有着“中国唯一的手语律师”称号，从事聋哑人法律救助工作的律师唐帅在采访中说。

我国现在有近3000万聋哑人，几乎每50个人中就有一个，然而他们中只有1%的人受到过高等教育，绝大多数连字都不认识。

即使是一个初中毕业的聋哑人，他的认知和表达能力也只相当于正常人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水平。由于几乎与正常世界完全隔绝，他们大多缺乏常识，看问题单一片面，极易被骗。

聋哑学校一个17岁的问题少女便是其中之一。

女孩逃课跟人到街头去做销售，直到女孩被派出所拘留，老师才得知女孩在从事色情行当。在老师的一再追问下，女孩给老师发了几句话：

"好人，他是好人，王哥，买东西我，爸妈不愿意。"

颠三倒四的一句话，揭开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对聋哑人缺乏善意的世界里，一点“小恩小惠”便能成为欺骗和诱拐他们犯罪的理由。

电影《无声》里，被性侵的女孩打着手语说，他们只是在玩，但他们平常人都很好。

聋人犯罪和受骗的原因，追溯起来更是各有辛酸。“有些是因为对钱的渴望，他们找工作很难，生活很难，想快速得到钱，有的聋人则是渴望得到感情。”

在聋哑人受骗的案件里，有聋人连续被网友骗婚四次，都是在网上认识的女朋友，还没见过面，对方都结婚为目的，喊他准备“彩礼钱”。等到他转钱后，对方便联系不上了。

“同样的套路，他就这样被骗了四次。”

还有一个女性聋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别人给她办了结婚证，她“被”嫁给了一个正常人。

婚后，男人频频打她，别人告诉她可以起诉离婚，女人便各种想法子。但她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无法和援助律师沟通。

面对援助律师，满身伤痕的女人只能咿咿呀呀，即便她急的涨红了脸，疯狂比划，也说不明白自己“每天都在被打”这件事。

于是每次到了最后，援助律师都告诉她起诉过，败诉了。

直到换了律师求助，女人才知道之前的离婚诉讼根本不是败诉，而是援助律师直接撤诉了。

家暴，被骗，犯罪，在远离主流社会的角落里，有3000万聋哑人正无声的活在法治社会的边缘地带，无处申诉，无人求援。

局外人的无声之难

“聋哑人的世界充斥的是孤独、压抑、贫穷、自卑、愚昧、委屈和无数憋在胸中的呐喊”。唐帅说。

在他的两部手机里，有200多个微信群，近3万聋哑人。手机内存全部爆满，微信里挤满了聋哑人用手语比划陈述的求助视频。

抛开聋哑人刑事案件的官司不说，唐帅的律所，一年能接到聋哑人报案5万人次。这样的报案率，甚至比大城市的一个派出所还高。

我国注册律师人数达42万人，但能与聋哑人无障碍沟通的律师，全国范围内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懂手语的律师就只有唐帅一个。

唐帅说，成为手语律师意味着，接的聋哑人案件越多，亏得越多。

因为不想身为健全人的孩子沾染聋哑人的世界，唐帅的聋哑人父母曾一度不愿意让唐帅接触和学习手语。

但也正是因为父母，健全人唐帅才走上了为聋哑人辩护发声的道路。

身为聋哑人的孩子，一路走来，唐帅实在是见到过太多聋哑人孤立无援的黑暗时刻。

“求助无门”是这群社会“局外人”的常态——

曾在派出所当手语翻译的他，曾协助办理过这样一起案件。主人公是一个正值花季的聋哑少女，因盗窃被警察抓住。女孩的身上有上百处烟头烫过的痕迹，几十处都集中在胸口。被拐卖进犯罪团伙的女孩在被逮捕前，长期遭受殴打、猥亵、强奸，身心俱疲，却因聋哑而求助无门。

〓 由于重要感官的缺失，聋哑人对于事物的认识与正常人大相径庭。他们甚至没有健全的三观，不知道拒绝，不懂得求助。

而在聋哑人的刑事案例中，这种无声之难被体现的更加残酷。

“去公安局不顶事，那里没人懂手语，我又没读什么书，字句写不顺畅没法沟通，基本每回去，都被打发走了。”找唐帅报案的聋哑人打着手语说到。

公安局没有手语翻译吗？

有，但是几乎没用。

在这里需要特地讲一下，我们绝大多数健全人对于手语的认知，基本都是在新闻播报左下角出现的手语。

但我们并不知道，电视播报里出现的手语叫“普通话手语”，属于手指语类，核心是用拼音来表达词汇。普通话手语作为官方手语，一般用于聋哑学校教学、新闻播报等官方场合。

但是，聋哑人因为教育水平制约，基本不会学习和用到普通话手语。社会上生活的聋哑人，百分之八九十，使用的都是自然手语。

由方言手语集合而成的自然手语是手势语，是象形的，被聋哑人普遍使用。自然手语与普通话手语语法完全不同，表达顺序也不一样，表达出来的意思也可能天差地别。

然而，在现实的聋哑人案件中，当需要手语翻译帮聋哑人翻译陈述时，司法机关聘请来的手语翻译使用的都是普通话手语。

而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两种手语的差别就相当于我们普通话和闽南语的差别那么大。

这也就导致了一个困境：即便配备了手语翻译，司法人员和律师们也很难与聋哑犯罪嫌疑人交流。

唐帅曾接触过一个湖北的案件，案子判的是有期徒刑五年，判决书上写了犯罪的聋哑人盗窃了金项链、金戒指等等。

然而当唐帅向聋哑人进行核对的时候，那个聋哑人告诉他，

“我认罪，我服法，但是你们在里边提的什么金项链和金戒指，我不知情。”

调取整个案件在一审时的同步录音录像，唐帅发现手语翻译和聋哑人之间的交流，几乎都是各说各的，根本就没有通畅地交流。

唐帅深深地意识到：在聋哑人刑事案件，最终审判者，不是法官，不是检查官，而是手语翻译。

有底线的手语翻译还会去猜测聋哑人的手语意思，而无良的手语翻译，利用自己独特的地位去跟聋哑人进行权钱交易，甚至对其敲诈勒索。

活着，难，受欺负。

想求助，没有人听；想控诉，没有人懂。

“法律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是维权手段，可对于他们聋哑人来说却是救命稻草一样。”唐帅说。

但残忍的是，就连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也往往将他们排斥在外。

无声之辩

2020年，聋哑人谭婷在两次失败后，终于通过了司法考试，她成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聋哑准律师。

近年来，唐帅的律所一直在努力培养聋哑人学法律。他抵押了房产，招聘聋哑人进律所学习法律，并给他们发放工资补助，谭婷便是第一批进去律所的聋人之一。

唐帅和前来求助的聋哑人在纸上沟通，面对经济困难的聋哑人，他常常主动提出少收钱。

在被问到为什么会学习法律的时候，谭婷打着手语，竭力用走调的普通话说起了自己经历的聋哑人案件。

向谭婷求助的女生，家人都是健全人，不懂手语，平时与女生交流不多。直到女生怀孕生下孩子，女生的哥哥才知道自己的妹妹被人强奸了。哥哥马上去派出所报了案，这一举动吓坏了女生，随后她便开始拒绝与家人沟通，什么都不愿意再说。

后来女生的哥哥找到律所求助，女生遇到谭婷才用手语说出了真相。原来事发后，女生一直遭到对方威胁，让她以为这件事情两个人都有错，她是做了见不了人的丑事，如果报警，女生也会坐牢。

这是谭婷成为实习律师后，全程跟进的第一个案件。

然而，大多“聋哑女孩遭强奸”的案子都错过了最佳的取证时间，缺少指证强奸的证据。

不仅是强奸案，在更多的时候，由于不懂法律，等到聋哑人找到律所求助时，事情基本都已经到了不可挽回，无法被求助的地步。

“很多聋哑人的案子，听他们叙述完犯罪手段，我们比他们还窝火。”

“我想为他们做些什么，这都是我学习法律的动力”，谭婷这么说着。

唐帅在一次即兴演讲中说：“很多人都会问，聋哑人多吗？为什么在我的生活当中，或者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里没有聋哑人？感觉聋哑人离自己很遥远，是吗？”

在《无声之辩》的书评里写着据不完全统计，我国有近3000万聋哑人，这意味你站在北京早高峰的一节地铁上，就可能有8个聋哑人与你擦身而过。

然而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却几乎看不到聋哑人的痕迹。

在采访里，谭婷分享了自己与正常人日常沟通时的障碍——

去超市结账时，她看错了价格，收银员会“啪啪”拍几下收银台，台上的小物件都被震起来。车上没有报站的字幕，她坐到了终点站，司机会冲到她面前，大吼着催她下车。

听不到的谭婷，只能从对方的神情里读出些许信息。

“盲隔绝的是人与世界，而聋隔绝的是人与人”。

和其他能被看到的残疾不一样，聋哑人看似正常的背后，是被歧视、被忽略、被伤害、被欺辱的，没有尊严的生活。

深夜，唐帅的微信上闪烁的每一个小红点背后，也许都是一个绝望无助的眼神，来自全国3000万聋哑人中的一人。

他可能刚遭受了同伴的一顿毒打，她可能刚被骗去了身上最后一分钱；他可能是被拖欠了一年工钱的聋哑工人，她可能是含冤蒙屈的聋哑母亲，或者是被骗进淫窟好不容易才拖人发出求救信号的聋哑姑娘......

像唐帅和谭婷这样的手语律师的出现，顶多能为他们带来一丝法律的光芒，却并不能真正彻底地改变他们的困境。

平等的眼光，就业的机会，善意的关怀，被这个社会接纳和尊重，是他们说不出口的最大诉求。

哪怕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正义和爱，也不该缺席。

参考资料：

1.重案组37号.无声的控辩，聋人女孩选择做律师. 2021-04-11

2.正观新闻.无声之辩视频采访整理

3.《无声之辩》李燕燕. 2020-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