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返边城(1)
2017年7月23日 星期日 晴
一条名曰边江的河流穿过山脉中间,居民聚集在河两岸,便形成了一座城,这就是边城。中国的风水说法一向认为水能聚财,有水的地方就有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有水的地方容易聚财,聚财自然人多,至于风水是否可靠,一向争议很大,历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久之前,官方对这种行为还是持批判态度,不过近年来官方似乎相信,随着民智的逐渐开化,百姓对此自会有判断,官方早已不必参与讨论和定性,对此已持相当宽容的态度,信与不信都在老百姓自己心中。无论风水的可靠性如何,边城确实早已兴盛起来,在古代,水运是很重要的运输方式,河流沿岸贸易自然容易兴盛,先民们逐水而居,慢慢在河两岸形成了村落,进而发展成城镇或城市,边城也是这样一步步而来,两千多年来,逐步由村庄发展成集镇、城市,即便作为城市,边城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大业元年,公元605年,隋炀帝下令开凿京杭大运河的通济渠,贯穿洛阳到清江,边江不在通济渠主干线上,但再往南蜿蜒奔流200余公里,即汇入了通济渠。随着通济渠的正式开通,边城也就纳入了古代中国的主流运输和商业体系,南北穿梭的货船就成了边江上横穿一千余年的风景,从隋朝起,边城便形成了城市,这铸就了边城的商业底蕴。
边城并不适合农耕,但自古却比周围的城市经济发达,也是源自边城市长久以来的经商传统,这在北方人中并不多见,在国人印象中,貌似除了山西人好像北方人都不怎么善于经商,其实更多是自然环境选择的结果吧,先民们或农或牧或渔,如果这三条道都走不通,恐怕也只有两条道可走,或商或匪,边城市所在的省份西部就因为土地贫瘠,在王朝末年往往就盗匪成群,边城人在历史上却从来没走过“匪”这条道,无论风云如何变换,都认准了从商这条道,在这片被儒家文化侵淫已久的大地上,边城似乎显得有些另类。有经商传统地方的人头脑都比较灵活,边城人也不例外,但边城人却给自己的城市起了一个说不上雅的外号:鞭城。边城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它的市区最宽处仅有四五公里,却长达二十余公里,空中俯瞰,弯曲得就像一条鞭子,鞭城的外号也由来于此。
当天是阴历初一,月亮像条弯曲的细丝一样贴在天空中,出租车行驶在路灯稀少的乡道上,刘向龙只能朦胧看到雁子岭的轮廓,感受着边城的酣睡,他心中百感交集。二十七年前一气之下别了边城,此后仅在九十年代和十几年前因为换身份证匆匆来过两三次,对他而言,所有故乡的记忆都止于十八岁,不,更准确地说,止于二十一岁,因为还有在监狱的那最后三年,虽是牢笼,可呼吸的却一样是边城的空气。
刘向龙正在沉思时,车忽然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几名警察出现在车前,刘向龙心中一惊,看来警察没有因为天黑而懈怠,他庆幸自己没有带那把剔骨刀。返程车司机很乖巧,没待警察敲窗,主动摇下了车窗,警察眼睛扫了扫司机和刘向龙,问司机:“历阳的车,大半夜来边城干什么?”
“送朋友回家。”对返程车这种黑车形式的司机来说,撒谎是必备的职业修养和美德。
“你朋友叫什么?家住在哪儿?”
“刘向龙,住罗生村。”撒谎也是需要草稿的,他们上车后早就对了彼此的基本信息,就是防止有警察查黑车。
“刘向龙,把帽子摘下来。”这名警察看来很有经验,没有确认他是不是刘向龙,而是直呼其名,就是想看看这个被称为刘向龙的人的直觉反应。
“大晚上的,戴帽子干什么?”那名警察待刘向龙摘下帽子后立马追问。
“习惯了。”刘向龙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当然也不敢表现出不耐烦,他怕节外生枝。
“身份证出示一下。”
警察看完身份证后,貌似对刘向龙真心有点兴趣了。
“你身份证是边城市区的,怎么家成了罗生村?”警察很是好奇。
“我姥姥是罗生村的,今晚身体突然有点状况,我妈叫我赶紧回来一趟。”刘向龙在紧急之下编了个理由,说完自己心里也忐忑。
看刘向龙身份证显示的是1969年,长相嘛,确实也是大叔了,警察想想也不可能是在逃的那名强奸杀人嫌疑犯,再说了,那个刘姓嫌疑人是历阳人,于是把警务通拿出来验证一下身份证的真伪后,就把身份证还给了刘向龙,同时难得地露出一笑:“你们老刘家今天可是出名人了。”
“刘姓太常见,容易同姓。”刘向龙当然明白警察说的是刘佐,索性附和了一句。
随后警察又查看了后座和后备箱,确认没问题后,挥手放行。很快他们就到了罗生村,刘向龙特意让司机从村头开到村尾,确认此处没有警察后才在村尾下了车。
之所以选择罗生村下车,主要是高中时他曾与同学春游时从这儿爬过雁子岭,十几岁的孩子,都好奇、气盛,从罗生村爬到雁子岭的路是野道,而且坡度较陡,除了附近的人,爱从这儿爬到雁子岭的都是爱挑战、冒险的人,刘向龙此前估计在这儿布置的警力应该比较少。万幸他猜测的是对的,起码目前他没有在村里看到警察,但是他依然不敢大意,下了车立马关了手机,他怕手机忽然响动引来意外,一路蹑着脚,贴着墙角走,来到了山脚下。其实这儿距离那条小溪很远,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只好多费些体力和精力,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而且在平原地区生活了二十多年,早已不习惯山路,刘向龙也不敢开手电筒,只能凭着感觉和北斗七星辨别方向,费了一个多个小时才找到了那条小溪。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淙淙的溪水此刻在他眼里成了跳动着的希望之火,不时响起的蛐蛐叫声也成了鼓动人心的伴奏曲。溪水的浸润使得周边的土壤显得有些松软、滑腻,刘向龙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他显然顾不得这些,一路溯流而上,时刻盯着是否有枯倒的大树,一旦有疑似的枯木,就拿木棍往里面戳戳,沿途遇上了十几个,都是硬邦邦地一个也戳不动,每一次的戳不动都像一把剔骨刀一样扎在他的心上,内心也开始渐渐焦灼起来,刚才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一点四十,作为一个天天早起的人,他很清楚这个季节四点半就开始朦胧见亮,而他已经看到山顶就在眼前几百米,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山洞的真实存在,刘佐向来是个张嘴就来的人。但除了这唯一虚无缥缈的线索外,自己怎么可能搜遍整个广阔的雁子岭,他只有继续给自己打气,用这笨拙的方法继续搜寻,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刘向龙到达了山顶附近,同时精神也已疲惫至极,绝望几乎吞噬了他的内心,此刻他多么想长啸一声,儿子滑向深渊而自己却无法施以援手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出现,蛐蛐清脆的叫声此时在他耳中完全成了聒噪。瘫坐在溪边了很长时间,忽然感到背后有嘶嘶声,他立刻转过身去,朦胧中似乎有一条长影向他游动而来,凭经验,那很有可能是条蛇,山上夏季树木繁茂,蛇也活动频繁,不过由于是北方地区,大多都是草蛇,有毒蛇甚少,攻击性不算太强,刘向龙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以示自己无敌意,那条蛇也慢慢低下刚才微微抬起的头颅,向溪中游去。刘向龙心中长嘘了一口气,定下神来,模糊地看到蛇刚才爬来的方向似乎有一不规则的暗面,他意识到那很有可能是个洞口,蛇就是刚刚从洞里爬出来的,否则自己蹲了那么久,蛇如果一直在身边爬动的话,不会直到刚才才有察觉。他心里不禁一阵喜悦,莫非这就是刘佐说的山洞,他急切地迈到了那个不规则的黑暗面处,这个地方长满了茂密的杂草,他扒开杂草,拿木棍往里面捅了捅,居然空无一物!由于这一条木棍仅有六七十厘米长,他为了确定更深处是否也是空洞的,就近折一根两三米的树枝,又往里面捅去,还是空无一物!刘向龙的头脑立马精神了,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山洞,考虑到里面可能还有其他的蛇,他决定还是先把腿伸进去相对安全些,即便被咬了风险还相对小些。他慢慢地把自己塞进那条狭窄的通道,像条法棍似地直挺挺往里面蠕动,很快他就感到自己的腿不再局促,又往前蠕动了几十厘米,整个身躯都得到了释放,终于站在了山洞里,他立马打开了手电筒。就着灯光,通看了一下山洞,那边的洞口已隐约可见,不过也很小,貌似也就容得下一个人进出,怪不得这个山洞如此难以被人发现,两个洞口都是又小又隐蔽。整个洞长也就百十余米,中间粗,两头小,典型的锥子结构,山洞里潮气很重,估计是和两个洞口较小难以通风有关,刘向龙谨慎地向前移动,不停用手电筒照着脚下及两边,果然依稀盘卧着几条蛇,感到有生物入侵,它们立马切换到准备攻击的模式,刘向龙尽可能远远地绕过它们,这些蛇观察了一会儿,意识到新来的生物对自己貌似没有威胁,也就渐渐地低下了已经昂起的头颅。一路上刘向龙轻声地呼喊着“亮亮”,这是刘佐的乳名,他担心山洞的回声会扭曲了自己原本的音色,即便刘佐听见,也不一定能辨别得出是自己的声音,从而不敢回应,就特意叫了刘佐的乳名,这样如果刘佐在这儿而且还能听见,也明白是老爸在叫他。直到临近山崖洞口,刘向龙终于听到了一声怯弱的回应:“爸,是你吗?”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把手电筒照过去,发现在不远的拐角处,窝着一个紧缩的身形,那人顺着手电筒的灯光也看清楚了刘向龙。
“爸,我在这儿哪。”这次的声音兴奋而又紧张,还略带些哭腔,再也没了平时偶尔“老刘”的戏谑称呼。
刘向龙匆忙冲向了儿子,看到儿子泪流满面,他心中也就明白了,警察所说的都是真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确定刘佐已经成了一名如假包换的强奸犯,否则何以仓皇逃到这个山洞,车也抛弃了、手机也关机了。刘佐还在抽泣,也许这是过度紧张后的释放,刘向龙举起的手掌原本准备抽刘佐一顿,见此情形转而狠狠地拍向了身边的岩石,山洞里顿时荡起空旷的回声。
“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稍微缓了一会儿,父子两人都稍微平静了一些,刘向龙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女孩到底怎么昏迷的?跟你有关系吗?”
刘佐点了点头:“她要不说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动手砸她。”
谈话到此,刘向龙也没再多追问细节,细节已经没有意义了,就问刘佐饿不饿。
“我不饿,可是我走不动了。”
刘向龙能理解他为什么不饿,恐惧已经占据了他的内心,早已忘了饿是什么感觉,估计害怕地走不动了。
“没事,你站起来缓缓就好了。”
“我站不起来了,腿摔断了。”
“腿断了?怎么搞得?”刘向龙心头为之一惊,他的内心在几个小时内被反复蹂躏,忽地天堂、忽地地狱。
“昨晚心里害怕,天也有点黑,走路一慌,不小心就滚下了一个小山坡,直到天蒙蒙亮我才凭着以前的印象,顺着小溪爬到了这儿,躲了起来。”
刘向龙听了没再说什么,刘佐的腿一断,他根本没法把刘佐带走,计划全部泡汤了,原本他想着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把刘佐带走,如果能有幸逃出去,就设法把刘佐安置在云南的山区,他早些年搞运输时,认识了一个云南人,听说过他老家在云南山区,极为偏僻,只要能劳动,就能混口饭吃,最重要的是,很难有警察涉足,只要不出来,基本就能安心待一辈子,哪怕待不了一辈子,刘佐也能多活几年,能尽早结婚生子,给刘家留个后也好啊。可刘佐这种情况,即便他能背走刘佐,刘佐还是需要治疗,这个案子已经全国尽知了,去哪儿的医院就医都会暴露。他意识到现在恐怕只有一条出路:让刘佐自首。但这话现在他不敢给刘佐说,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了,别看平时咋咋呼呼,关键时刻其实就是个怂蛋,现在让他去自首无异于告诉他:你去送死吧。刘向龙想起了司律师的话,即便那女孩不幸身亡,刘佐也未必至于判处死刑。他脑子中迅速琢磨着可行的方案,刘向龙虽是一个不起眼的猪肉摊主,但头脑极为清醒,反应也异常敏捷,几分钟后就形成了腹案:寻求李牧遥的帮助,倾尽家财替刘佐请辩护律师。做出这两个决定后,他转向刘佐问道:“腿疼还能坚持吗?”
“疼过劲儿了,没开始那么厉害了。”刘佐表现出平时难得的顺从。
“那好,这些吃的你留下,匕首给你防身,记住,千万不要出山洞,最多一天,我肯定回来,下山想办法把你弄走。”
“爸,你能有什么办法啊?”
“不用担心,相信我。”刘向龙口气异常坚定。
“爸,那你自己也小心点,别摔着。”难得听到儿子如此懂事,刘向龙多么渴望父慈子孝的画面定格于此。他开始往那个小洞口走去,刘佐打开手电筒给他照明,灯光越来越微弱,可刘向龙心中却泛起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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