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游

编辑 柯南

“这就是一场人祸。”10月12日上午，石家庄平山县王母村几名村民，站在王母庙前坡地上激烈讨论。离他们几百米远位置，便是敬业集团大巴的坠河处——王母桥。

敬业集团通勤车坠河地点。摄影：李游

因道路封锁，这些村民放下手中农活，前往距事故最近的制高点围观。还有年轻人将视频发送给外地朋友：“死了13个，还有1个没捞上来。”

尽管围观村民居住在王母桥周边，可他们也难以解释清楚事故原因。讨论到最后，大家的共识是：敬业集团那辆通勤车，应是在未减速的情况下驶入涉水路面，水流让车子失去控制，从而导致惨祸发生。

记者调查发现，由于施工原因，平山县交通运输局早在2020年12月10日就发布了王母桥路段的“全程断交通告”，时间持续到2022年6月15日。

事故地的断交公告。摄影：李游

依据县政府规定，在这个时间段内，大、小型车辆都不允许从此经过，必须绕行。

而敬业集团通勤车司机，却将大巴驶向了断交10个多月的危险路段，导致悲剧发生。

10月12日接近中午时，王母桥上还有不少积水，数不清的车辆和人员围在岸边，大家都盯着水中穿不同颜色衣服的救援队员，期待他们能将最后1位失联者找到。

在水里打捞失联者的多支救援队。摄影：李游

直到下午两点多，最后1名失联者遗体才被找到。至此，这场大巴坠河事件共造成14人遇难。“据说准备给每个人（遇难者）赔偿190万”，一位遇难者家属说，“不过，还没最后确定。”

司机为赶时间驶入禁行区域，事发前曾遭拦截

每天早上，在平山县城的一些道路旁，总能看到身穿灰色制服的敬业集团员工。他们经常多人聚在一起，等待公司通勤车的到来。

一名敬业集团员工说，通勤车现在每天早上6点一班、6点30分一班。之前，很多人还要交2—3元的车费，但今年10月后全部改为免费了，用车员工也多了起来。

10月11日早上6点多，有几十名集团员工，从县城登上了冀AY5228蓝色大巴车。这辆车登记在石家庄燕赵旅游汽车集团有限公司，是敬业集团方面临时租用的。

这家汽车公司很早就成立了，有超过100辆大巴车，司机至少200名，在石家庄地区算是大规模的客运企业，口碑虽然不错，却也常有争议。

敬业集团的部分通勤车。摄影：李游

2017年7月31日，河北省交管局在公布“两客运输企业”所属车辆交通违法前10名时，该公司曾被点名，彼时，其所属车辆有95条违法记录。当前，公司还涉及数十起司法案件，大多是交通事故，以及人身损害赔偿案。

但敬业集团员工不清楚这些，即便知道了，也无法改变现状。他们上车后，要去20公里外的南甸镇集团总部上班。

冀AY5228通勤车核载55人，那天乘坐了51人。司机发车后，慢慢驶向钢城路，如果一切顺利，车子会在半小时后到达集团。

车子开出6公里后，来到了王母村北侧的王母桥，桥下是湍流的滹沱河。

前几天，当地连日降雨，事发路段上游的岗南水库开始泄洪，这是河北省最大的水库。截至10月9日8时，其水位达到199.70米，蓄水量达8.42亿立方米，创1974年以来同期蓄水量最高。

事发前，平山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积水地方较多。摄影：李游

泄洪后，滹沱河的水位开始上涨，水流漫过了王母桥至少半米。岗南水库方面早早通知了沿岸区、县，出事路段也已被提前封堵。

加之其他原因，王母桥这段路，本来是绝对禁止通行的。

司机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从其他地方行驶，至少多绕15公里路程，可能会耽误员工上班。

当时，还有另外两辆车也想从这里经过。

一般情况下，大多数人会选择王母桥下游东侧100米处的旧桥通行，可去旧桥的话，必须得走原来的狭窄的旧路去村里绕行，大型车辆通行困难。

所以，冀AY5228想要走捷径。“集团是三班倒，他在送完员工后，还得将晚班下班的人接回来。”敬业员工介绍称，“司机基本在8点左右会干完整趟活儿”。

据媒体公开报道，司机进入禁行路段后，有交警曾进行拦截，但他不顾阻拦坚持通行。另外两辆车则选择了绕行。

也有信源称：“是保安拦截的，不是交警。作为执法单位人士，交警怎么拦不住一辆通勤车？如果闯岗可以强行拦截呀！”

无论如何，悲剧还是发生了。10月11日早上7时许，冀AY5228从南向北进入了王母桥，车子在漫水的桥上行驶15秒后，发生侧翻坠入河中。

滹沱河水深约有六七米，通勤车落水后，部分人员爬出窗子，有人到车顶等待救援，也有人被水流冲散，大家冻得瑟瑟发抖。

听到车上的人呼救，附近村民前去帮忙，并告知有关部门。很快，有关这次事故的视频，被附近村民发布到网上，平山县一下进入舆论中心。

紧接着，官方以及民间救援队纷纷赶到后，迅速下水施救。但滹沱河水情复杂，有些先进设备难以使用。

最终，救援队员用排钩排查和作业船排查等方式打捞，在10月11日晚些时，将40人抢救上岸。当晚，13人抢救无效死亡，1人失联。

参与打捞的救援队。摄影：李游

未遇难的员工，有29人返回工作岗位，7人留院观察，司机已被公安机关控制。

受伤人员被送往平山中山医院。摄影：李游

多支救援力量赶到后，开始连夜搜索最后一位失联员工。

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赵克志立即指派公安部副部长刘钊率工作组赶赴事故现场指导调查处置工作；正在张家口崇礼区调研检查冬奥会筹办的河北省省长许勤，马上返回赶赴现场查看事故情况；其他省市领导也赶了过去。

10月12日上午时，王母桥两侧，已停满各种车辆，消防、公安、急救车、民间救援队等都在努力搜救，并仍不时有公务车辆飞速赶到现场。

10月12日时，事发地桥上的漫水还未褪去。摄影：李游

下午两点多，救援队员终于找到最后一名失联者，大家齐喊“123”才将面部还戴着口罩的男子拉出水面，对方早已没了生命迹象。

遇难的14个人，都被送往平山县殡仪馆。一位遇难者家属说：“可能要赔偿190万，100万是车上的保险，90万是工伤，还没最后决定。”

坠河遇难者遗体被送往平山县殡仪馆。摄影：李游

“太突然了，一下子就变成阴阳两隔。”这位家属说，“发生事故的地方，距敬业集团大门还有14公里，他们却再也没办法上班了”。

在建大桥是政府重点工程，涉事路段已断交10个多月

在不少媒体报道中，王母桥路段的禁行缘于泄洪。实际上，该路段从2020年12月15日就不允许车辆行驶了。当时，与泄洪并无关系。

在官方信源中，此次事故地点名为“钢城路滹沱河大桥施工辅路”，但因王母桥与之紧挨，大家习惯称这里是王母桥。

记者获得的信源显示，2020年9月份，平山县交通运输局公路工程服务中心，曾发布“钢城路滹沱河大桥工程施工”的招标公告。

招标信息显示，项目“改建路线总长1.26km，按一级公路标准建设，路基宽20m-23.5m，包括新建长817米大桥一座，涵洞2道，引道443米……计划工期：18个月，缺陷责任期24个月。”

项目建设资金全部来自财政，出资比例为100.00%的国有资金。

2020年9月18日招标时，有几十家公司前来投标，后来有3个中标候选人，最终的中标企业是位于邯郸的河北广通路桥集团有限公司，中标金额为7663.4万多元，工期18个月。

一切就绪后，2020年12月9日，经平山县政府批准，平山县交通运输局公开发布了《平山县钢城路滹沱河大桥断交公告》。

公告称：“滹沱河大桥工程是平山县委、县政府确定实施的重点民生实事之一，是连通滹沱河南北两岸区域的控制性工程。”

另外，该项目还被写进2020年平山县人民政府工作报告“着力提升城市品质，在推动中等城市建设上攻坚突破”部分。

记者注意到，滹沱河大桥这次采取了“全程断交施工”，时间为2020年12月15日至2022年6月15日，断交路段是王母村北至敬业加油站。

对此，平山县交通运输局给出了绕行路线：大型车辆可绕行S241（宝平公路）和乡道南苏线；小型车辆绕行S241(宝平公路）和县道陈孟线。

很显然，王母桥这段路已断交10个多月了，在2022年6月15日之前，大、小型汽车均不能行驶。平山县交通局还将巨幅的蓝色公告放置在显眼位置，用于提醒想要通过的车辆。

一长期从事道路桥梁工程的项目经理说：“一般情况下，断交意味着封闭道路，不知道王母桥那边什么情况，如果用设备封闭路段的话，车辆很难冲过去。”

所以，这位项目经理表示，“司机能通过断交路段的行为，监管部门也有一定责任。”

有不少村民说：“断交后，经常有车子从施工便道行驶。”

事发后，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赵克志要求当地公安机关在党委政府领导下，全力配合做好搜救落水失踪人员和善后工作，并迅速查明原因，依法追究责任，切实维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应急管理部党委书记、部长黄明在部署工作时，也要求“认真查明事故原因和性质，深刻吸取教训，举一反三，坚决防范因自然灾害引发安全生产事故”。

河北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王东峰，省委副书记、省长许勤在批示中也指出：“尽快查明事故原因，妥处善后事宜。”

由于此次事故，钢城路上的王母桥也被更多人知晓。这几天，钢城路被封锁后，大量卡车与通勤车在S241省道行驶，道路异常拥挤。

事发后，钢城路被封锁。摄影：李游

“不就是赔偿嘛，集团会差这点钱？”

“如果司机不往钢城路上开，什么事都不会有。”一名王母村的村民感慨道，“假如他不是给敬业集团开车的，估计也不能这样。”

在平山县，谈起钢城路，很多人都会提到敬业集团，甚至有人私下叫它“敬业路”。

钢城路南起孟贤壁，与石闫公路相接，北至敬业集团的发展门，全长16.5公里，为水泥混凝土路面，路面净宽20米，双向四车道，总投资1.2亿元，这些钱全是敬业集团出的。

资料显示，钢城路从2006年1月开始征地，2007年7月31日全线通车，总工期用了1年7个月。

而钢城路的开通，不仅缓解了沙东路的运输压力，还彻底解决了滹沱河以北十几万人的交通闭塞问题。

几名平山县的大车司机表示，这条路解决了很大的交通问题，也给敬业集团内外运输提供了诸多便利，“上面跑的大车，几乎都与敬业集团有关。”

每天都有大量卡车进出敬业集团。摄影：李游

不过，钢城路在开通7年后，路况已经变得很差。连集团自己的人都说：“钢城路‘病了’”。

因此，该集团在2015年时称，将拿出4个月时间，花7000万进行大修。

可没过几年，这条路又开始被人诟病。附近村民说，超载大车特别多，路面被碾轧得坑坑洼洼。

让很多人不满的，是建在钢城路上的王母桥。从群众的反映，以及前些年网络贴吧留言来看，王母桥似乎总在修理。

2017年7月26日，有网友留言说：“谁知道王母桥为什么拆掉？要是河水涨了咋过哦？”有人回复说，“桥塌了个大坑，钢城路大车超载太严重了”，还有人说，“估计是阻碍了河道行洪，建筑设计不合理”。

王母村的村民说：“冬天大雾时，经常与呼啸而来的大车相遇，每次都心惊肉跳。”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才要建设滹沱河大桥。”有群众表示，“敬业花钱修路，财政出钱搭桥，最后还是方便敬业集团。”

敬业集团实力很强。其官网显示，敬业集团是以钢铁为主业，下辖总部钢铁、乌兰浩特钢铁、英国钢铁、广东敬业钢铁，兼营钢材深加工、增材制造3D打印、国际贸易、旅游、酒店的跨国集团，现有员工31000名。

中国500强企业敬业集团。摄影：李游

该集团2020年的销售收入为2244亿元，在2021年全国500强企业名列106位；2021年首次登上《财富》世界500强榜单后，排名375位；2020年缴纳税款39亿。

据该集团人士说，他们最普通的员工每月也能挣六七千元，“过万的技术工种比比皆是”。这对一个县城来说，已属于很高的工资待遇。

因此，虽然敬业总部位于一个名为南甸的镇子，很多人仍以进入集团工作而自豪。

面对14名同事遇难，这名人士说：“不就是赔偿嘛，集团会差这点钱？”

截至目前，此次事件未对企业生产带来影响。10月12日下午，记者探访敬业集团时，一排排通勤车仍整齐地停放在院里，继续等待接送集团员工。

看到记者举起相机，一位女性安保人员进行了制止：“不要在这里拍照，请马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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