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开始前,我得先问你一个问题——“精神病杀人不犯法”这个说法,是不是也曾经植入在你们的大脑里?
每当有类似事件发生时,一个精神病的身份,似乎就能成为犯罪嫌疑人的免死金牌。
要真这样,那罪犯们不得都装疯卖傻?
其实就连《刑法》里,也没有规定精神病人犯法就可以不用负刑事责任。哪怕是失心疯犯法,父母作为监护人也是要承担赔偿责任的。
但女律师刘任侠遇到过一桩奇怪的案件,为凶手辩护的律师,明明在业内小有名气,更是有几十年的从业经历,却一口咬定精神病杀人不犯法。
谁都不知道,这个老律师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2017年冬,消息在当地传开了,老好人王德庆死了,被人捅死的,和一堆垃圾躺在角落里。他身上被捅了八个窟窿,伤口就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下敞开着。
有人说王德庆人挺好,不应该就这么死了,至少不能白死。他们打听到凶手是个精神病,别说杀人偿命,连钱都不用赔。
而这桩凶案唯一的有效证人,正是王德庆即将谈婚论嫁的女友。
也是在那个冬天,我带着王德庆的家人,搭乘飞机赶到重庆,只为请王德庆女友出庭作证。
没想到,这个女孩直接对着我们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说自己不能作证,也不敢作证。
“他们打电话过来了,说精神病人杀人不犯法,那个人很快就能放出来了。要是我敢作证,就连我一起杀了!”
“我他妈的好不容易让我哥过了几天好日子”,在逼仄的楼梯间里,王德庆妹妹哆哆嗦嗦给我点了一根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火苗差点燎到她的头发。
她现在找到我,是提出想跟杀人犯要赔偿。
因为四十多岁的王德庆猝然离世,留下年迈、丧失劳动能力的父母,还有读高中的儿子,她不敢想象侄子和父母的重担都压到自己身上时,会面临什么。她咬牙切齿地说,很想让凶手偿命,但现实情况根本不允许。
“你节哀,我尽力。”我拉了她一把,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其实我能理解她的状态,最亲的人不在了却不能发泄,还需要关注身边活着的每个人。
听到这话,她顺着墙角又蹲了下去,眼泪顺着指缝滴落在鞋上,不肯哭出声。
她说被害的哥哥也是这样,明明自己过得不好,却老是想对别人好。
哥哥王德庆患有小儿麻痹,导致跛脚,前半辈子过得磕磕绊绊。后来好不容易租房开了一间棋牌室,却被自己好心“收养”的小男孩捅死了。
杀人的男孩,名叫李晓晨,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鬼混,对生活的规划就是要努力收保护费。于是他选了一片儿大型菜市场,天天来这里找人要钱。
在公安机关调查笔录里,商户们都表示并非屈服于这个小屁孩,而是看他可怜,随便施舍一点,这个老板给割一块猪肉,另一个摊位给装点青菜,偶尔才会给点钱。
李晓晨第一次去棋牌室,王德庆笑呵呵给了他一把零钱,然后便打开饭盒吃饭。
闻到香味,李晓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饭盒。
王德庆便招呼着李晓晨:“够咱俩吃了,一起吃!” 两人聊了起来,一问一答中,王德庆发现眼前这位低头往嘴里扒拉饭的少年,正在过着一种不入流的生活,挺可怜的。
第二天,李晓晨把收上来的青菜和肉都给王德庆拿了过来,好像是用以抵伙食费。
王德庆为此置办了厨具,吃住都在棋牌室里。李晓晨有时候过来要钱,有时候过来吃饭,两人关系在外人看来甚至有点像父子。
直到那天,因为王德庆手头没钱,没能给出保护费。
李晓晨吸了毒,气愤地上前理论。监控录像里,能看到俩人起初在争执,有些肢体接触。随后李晓晨就亮出一把剔猪肉的刀,毫不犹豫捅向王德庆的上腹部。
两个人一路推搡拉扯,消失在监控画面里。
后来才传来王德庆被杀了,李晓晨被捕,尿检呈阳性的消息。
我听完这些情况,告诉王德庆的妹妹,如果想要争取赔偿,就必须要赶紧行动。因为监控录像并不完整,对方可能在法庭上胡搅蛮缠,当务之急就是两家协商好赔偿额度,别再变卦。
我决定先跟犯罪嫌疑人李晓晨的父母见个面,但情况却出乎了我的预料。
在王德庆妹妹的指导下,我用了一个上午才在村子里找到李家。
三间小瓦房,院子里养着鸡鸭和猪,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家庭。
恰逢李晓晨的父亲要出门,他站在上了锁的铁门里面,警惕的问我是谁?
我奇怪怎么大白天把门上了锁。
他萎顿的靠着铁门,眉头紧锁,原来是不想让警察再来了。警察一走邻居们马上来串门,丢不起那人。老太太八十多岁了,就这么一个孙子,要是知道孙子会被枪毙,非得一头撞死喽。
李晓晨的母亲听到动静也赶紧出来,我不好贸然沟通赔偿问题,只好隔着铁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家常。
李晓晨是家里独生子,被奶奶宠大,在家里说一不二,但唯有一点特别孝顺奶奶。初中没毕业就要去闯社会,没混出名堂但也没用父母搭钱,只不过越来越沉默寡言,每次回家父母问得多了就直接离家出走。
母亲正在给他张罗合适的姑娘结婚,有了孩子就能踏下心来过日子了,农村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你是律师那你知道晓晨会被枪毙么?”父亲依着铁门,眼里涌上泪水。
我不太能确定最终的判决,只是试探的问:“你们给死者家属赔点钱,李晓晨少判点,能不能行得通?”
听到这话,李晓晨母亲就开始哭:“要是孩子能活,给钱也行啊。”
李晓晨父母的愿望是减轻刑罚,王德庆家人是希望拿到赔偿,各得其所。
铁门打开,他们和我一起靠着墙根下的石头坐定。李晓晨的父亲给我递了根烟,意识到我是个女生,又收了回去。他们思想很朴素,没有细想为什么会有律师突然出现,只希望我能解答儿子会怎么判刑的问题。
李晓晨涉嫌故意杀人,最低恐怕也是无期徒刑,严重了也有可能是死缓,我还没敢说死刑这两个字,李晓晨的母亲又开始哭,“死缓是国家开恩让多活几天?那还不如让孩子痛快点死了。”她觉得这辈子是没什么盼头了。
我只能耐心解释,告诉他们如果给死者家一些赔偿,有可能会判到最低刑罚的十五年。如果将来表现好,还可以减刑,可能十二三年就能出狱。
出狱后三十来岁,父亲觉得儿子的人生还有希望。老两口就是砸了骨头卖骨髓,也要给他成个家,一切都还来得及。
李晓晨的母亲哭得肝肠寸断,我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表示一定要尽全力让孩子早点回来。
我回去后告诉王德庆妹妹,拿到补偿还是有希望的。毕竟一个21岁的小伙子,对生命对自由的渴望胜过金钱。
没想到,我们还是太乐观了。
那次见完面没多久,传来消息,李晓晨在监狱里一下子“疯了”,拒不认罪。
原本那几天,王德庆妹妹一直在通过警察,把愿意出谅解书的消息带给李晓晨。
结果我们得到的消息,却是李晓晨很不配合,声称自己当时并不想杀人,是跟王德庆推搡的时候,一不小心过失杀人。
他甚至开始胡言乱语,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说自己有精神病,要做精神病鉴定。
先是抓住监控没有录全的漏洞,又开始假装精神病,我猜测,这大概是背后有人指点。
更让我坚信这一点的是,几天后,我就被投诉到了律师协会,这还是我执业生涯的第一次。如果被律协处罚,轻则暂停执业几个月,重则吊销职业证书。
这一连串的操作,估计这背后的人,也是个律师。
被投诉的那天,我疑惑的走进律协会议室,只见一位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坐在桌子旁边,斑驳的斜挎包背在身上,正在唾沫横飞的要求律协严肃惩戒我。
小老头我在看守所见过,他是李晓晨涉嫌故意杀人罪的辩护律师。
这位汪律师用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的执业年限可比你的年龄还要长上几岁,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你执业几年了?”
这么嚣张,还赤裸裸的倚老卖老,我纳闷儿怎么律师这个行业的门槛都这么低了吗?
我之前仅仅对汪律师面熟,经常能看到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律师拎着塑料袋办案,业务量不少,可他那双小眼睛总是不怀好意的滴溜溜转。
我曾向一位与他相熟的同事打听过,对方说实习时被他折磨了一年,“极度爱财,特别抠门,办案思路诡异,道德底线低到没有,你好自为之。”
果然,他举报我影响他正常执业,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无非是我见了他的当事人,但我们的当事人原本就属于同一个案件,我只不过与被害人家属去谈一下赔偿问题。
“啪!”汪律师拍了一下桌子,“李晓晨他是个精神病,他有什么罪?你去好好学习学习再回来当律师。”
我承认我执业年限少,经验比不了老律师,但被别人指着鼻子嘲讽还是头一回,我这个吃不了亏的毛病又犯了。
“精神病杀人不犯法哈?”我戏谑的问。
“我不解答你的问题,我咨询是收费的。”汪律师白了我一眼,继续小声嘲笑我什么都不会也敢接案子,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在座的各位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是认真的——律师都知道精神病人根本不存在免刑这一说。
真想问问他这几十年的执业生涯都是这么误人子弟的吗?
我扔出二百块钱,“劳驾您给我咨询十个来回。”
汪律师瞄了一眼百元大钞,气哼哼拒绝了我。
“前辈,精神病杀人还真不免刑,回去好好看看法条吧。”
“我用你教我?”汪律师小短胳膊一挥,开始历数哪个法院的庭长是他看着提拔上来的,哪个法院退休的院长和他是同时期上岗的。说来说去不过是要告诉我,他浸淫这个行业多年,不仅经验足而且人脉广。
这位2017年还在用老年机的律师,当初执业时不需要相关从业资格考试,所以他对法律更新接受的程度我不敢贸然预估。
但今天这一顿装疯卖傻,一定会让他更受当事人信任,毕竟执业三十多年的老律师,为了捍卫当事人的利益不被年轻无良律师侵犯,这么据理力争,试问哪位当事人听了能不感动?
出了律协,我给王德庆妹妹打了个电话,这个案子的前景或许不容乐观,她在电话那端沉默许久,“尽力而为吧”,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这个案子还有一位关键证人没露面。
案发当天,王德庆和李晓晨在起争执之前,正和女朋友吴小红通电话。因此,她在电话另一端,听到了案发的整个过程,王德庆没了声息之后,她才慌乱报了警。
现如今,李晓晨想要伪装精神病翻供,可能也是他的汪律师从中作祟。
如果李晓晨不承认故意杀人,在监控有缺失的情况下,这个案件的证据链是不完整的。故意杀人案件判处的刑罚都比较重,因此这种案件必须要证据链完整,不能存疑。
如果吴小红能作证,那证据链就完整了,故意杀人的罪名也可以定下来。
这个女人之前在跟王德庆谈恋爱,从年初开始,两个人就经常打电话或者语音聊天,通过聊天记录来看,他们感情稳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而且,王德庆在聊天里还经常提到李晓晨,所以她也是知道凶手的。
我们以为她一定会站出来作证,可吴小红却一直在推脱做笔录。
在对这个女人采取对策之前,我决定再去见一次李晓晨的父母,争取赔偿。
李晓晨的父亲手上沾着泥,似乎是刚从大棚里干活回来。铁门依旧上着锁,我们照例在墙根下坐好。
他摸出一根烟点上,告诉我律师找了,不再方便与我商谈赔偿的事情,一切由律师全权负责,之后就不再理我。
回去路上我想了好久,不能就这么放弃,这对夫妻肯定对整个事件没有足够了解和正确认知。
我在村里打听李晓晨家的蔬菜大棚,村民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热情给我带路,旁敲侧击的问李晓晨到底为何杀人?会不会被枪毙?同时也惋惜这么年轻的生命如果因此终结,李晓晨那八十多岁的奶奶怕也是活不成了。
李晓晨的父亲正独自在大棚里劳作,看到我来了,慢腾腾挪出来,一脸不情愿。
“孩子同意汪律师给他辩护了?”我观察着他,想从他细微的表情里寻找一点蛛丝马迹。
李晓晨的父亲又用手去摸烟,好像跟我谈话必须要抽烟才能继续。“我和他妈大字不识,孩子自己对汪律师满意就行。别的我也不懂,还是得听律师的意见。”
“无罪辩护并不等于最后法院的判决就是无罪,律师费肯定要花不少钱,你们挣钱不容易,别被骗了。”李晓晨的父亲突然低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什么话说到他心里去了。
我决定当着他的面给汪律师打电话,没想到电话那端发起火来,嚷嚷道:“李晓晨的罪名是你给他定的吧?你凭什么让他赔偿?会不会做律师?不赔!这个当事人情况特殊,我不方便多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看来汪律师不分青红皂白维护李晓晨,完全迎合了父母的心。
“叔,你方不方便告诉我律师费是多少?”李晓晨父亲面露难色,往后退了一步。
我瞬间就明白,他们这是铁了心相信,只要坚持下去,儿子就能无罪释放,还不用赔偿。我必须找到一个新的突破口,击碎他们的幻想。
到了不得不冒险的时候,我决定陪着王德庆妹妹一起去找吴小红。
如果把握好尺度,吴小红肯定会出面作证;但如果把握不好,不但吴小红不会作证,王德庆妹妹也会落得个干扰证人作证的下场。
她在淘宝记录里找到一个地址,可以肯定就是吴小红的,因为当时正是王德庆拜托妹妹帮忙买一套护肤品。
我们飞到重庆,坐上了颠簸的小巴去往一个小县城,因为根本听不懂当地人指路,还花五十块钱找了一个大叔,直接给我们送到吴小红门口。
吴小红带我们去了一个小饭店,王德庆妹妹攥着衣角的手一直颤抖,她先开口:“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看看我哥哥生前想要娶的女人。”
来之前我看了王德庆和吴小红的那些聊天记录,打动了我。虽然根植于最世俗的生活,但这份带着贫穷色彩的爱情,细腻温暖,几次让我湿了眼眶。
吴小红哭起来:“我就听到那个人说要杀了他,没想到真的会杀他。”
在她贫瘠的人生里,王德庆应该是唯一的温暖。
吴小红有个女儿,养在老家父母那里,她出来打工供养一家。她比王德庆年轻十几岁,也知道他腿脚不便,但当时已经决定过完年就到王德庆那里找个工作,和他共同生活。
吴小红夹杂着家乡话一直絮叨王德庆对她的好,除了自己老汉儿之外,只有王德庆给她花过钱,关心过她,不厌其烦听她回忆过去那些苦难。
她用过最贵的护肤品、穿过最好的羽绒服,都是王德庆送给她的,平常她在厂里都不舍得穿。王德庆给她拍过楼房的照片,说冬天有暖气,她之后在房间里穿短袖就可以。
听着这些,王德庆妹妹的眼泪就没停过,她在飞机上研究好的话术一句都没用上。
吴小红哭哭停停:“他没有什么钱,但是我来例假肚子痛的时候,他就给我转钱说买我一天不要上班。过节还给我娃儿买衣服,给娃儿压岁钱。”吴小红说那些钱都不多,但她知道那是王德庆怎么省出来的,大富大贵的人并不一定舍得对她好。
“我们结婚我是要穿婚纱办婚礼的,我不嫌弃他腿脚不好,哪个女人不想穿一次婚纱。”吴小红握着我的手,涕泪都滴在我手上,“他答应过我的。”
我想过无数次要怎么来打动吴小红,其实并不需要,吴小红是被王德庆真真切切温暖过的人,她自己的回忆胜过一切。
吴小红平静了一阵儿,跪下给王德庆妹妹磕了三个头:“我对不起你,我没给老王作证,我这辈子都愧对他。”然后就一直跪着不肯起来。
王德庆妹妹也跪下来,求她把当时听到的一切都如实说出来。
“我不能死啊,死了我娃儿就彻底没人管了。”吴小红把额头抵在水泥地上,嗓子已经哭哑。
冷静半个小时之后,我问吴小红为什么觉得做个证就会死?李晓晨作为一个杀人犯都未必会被判处死刑,她一个证人何谈死刑?
吴小红打开手机的通话记录,指着一个手机号说自己受到了威胁,要是她胆敢去作证,就让她去给王德庆陪葬。“那个人说问过律师了,精神病人杀人不犯法,杀老王那个王八蛋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我请吴小红和我一起去咨询当地的律师,搞清楚精神病犯法是不是不用负责,咨询费我出。
第一次咨询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吴小红显然不放心;第二次找了中年律师,吴小红的面色缓和多了;第三次找了一家大律所的主任,出来之后,吴小红就给办案警察打了电话,她愿意过去作证。
我又被汪律师投诉了。
我们主任觉得我肯定是把当事人揍了,不然怎么接二连三被投诉。
第二次走进律协,我们还引起了小范围的围观。这次投诉我的理由是妨碍当事人作证,违背职业道德。
我问汪律师怎么不去告我涉嫌伪证罪?这样律师证都要被吊销。
他抬起小眼睛瞄了我一眼,将信将疑。
“您作为一个老律师,不知道还有伪证罪这个罪名?净做大案要案了吧?”我丝毫不想克制,就是想嘲笑这个业务不精的老律师。
“我跟许多公安交好,你就等着进看守所吧,你就是咱们律师界的一个笑话,不知天高地厚!”汪律师把他有些破旧的挎包往身后一甩,雄赳赳气昂昂离开了。
不久,我就接到派出所让我协助调查的电话。
其实没证据拘传我,我可以不去,但我偏偏想教这个汪律师怎么做人。
我拿出一部手机,请求办案警官听一段长达几个小时的录音。那是我们抵达重庆一直到拿到返程机票的全部录音,自然包含了我们和吴小红谈话的全过程。
那位警官有些不耐烦,既然有证据,录音拷贝一份就不听了,“律师自然是知法懂法,不会以身犯法。”
我掏出另一部手机,“这里有个短点的录音,是汪律师说跟您如何交好,您听吗?”那位警官面色难堪,真是一段讨厌的录音。
等案件到了检察院阶段,我去阅卷,看见吴小红的证言篇幅不少,包含了很多王德庆与李晓晨相处的日常。
对于李晓晨去蹭饭,吴小红是持反对意见的,她觉得老王不需要对一个杂碎这么好。老王说吃就吃吧,菜和肉大多数都是李晓晨带过来的,再说这孩子在外边饥一顿饱一顿,也怪可怜的。
吴小红也要求老王不要再给李晓晨钱了,不行就报警。王德庆觉得不要和这种人起争执,毕竟他的店还要开下去,而且每次给的都不多,李晓晨可能就是缺点买烟的钱。
王德庆可怜李晓晨,觉得这么好看个小伙子,本心也不坏,就是没读过什么书,父母对他教育和关怀也不够。
然而李晓晨却从未对王德庆心怀过感恩。
到了开庭那天,我和法官申请见李晓晨,法警需要在场。
作为重刑犯,李晓晨带着脚镣,坐在铁笼子里。他一直低着头,呼吸粗重。
“精神病杀人也要承担责任。”我试图再做一次努力,告诉李晓晨,他的症状从法律上来讲不属于不用服刑的行列。希望他再次考虑赔偿,我们出刑事谅解书,可能会判到十五年,“不然的话有可能是死缓。”
听到“死缓”这两个字,李晓晨眼睛抬了一下,呼吸明显慢了一点,但随即就恢复到表演状态。
法警劝我放弃,因为他一直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叹口气,就在几天前,我在李晓晨父母那里同样也碰了壁。
那天我站在蔬菜大棚里,第三次劝说李晓晨父母。从王德庆厚爱李晓晨的角度来看,他们也该赔偿。
然而这对父母弯着腰劳作,无动于衷。
“根据证据来看,李晓晨不可能无罪的。”老俩口这才艰难直起腰,探寻着我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我儿子有精神病,杀人不犯法。”李晓晨母亲语气并不算坚定,即使他们对法律知之甚少,但对于杀人偿命这种公理还是知晓的。
我站在大棚细窄的过道上,鞋跟不停深陷到松软的泥土里,面对两个弯腰劳作的人,如填鸭一般喋喋不休。
我给他们讲《刑法》,里面根本没有规定精神病人犯法可以不用负刑事责任,就算是失心疯那种人,父母作为监护人也要承担赔偿责任。有些暴力型精神病人犯罪可能还会被限制减刑。
我甚至给他们讲了一些这个行业里的潜规则,比如律师会通过各种手段笼络、欺骗当事人。
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无奈的一次普法,最后我尴尬的走出大棚,身后只留下一排鞋跟踩出来的小洞。
案子到了法院,法官同意了李晓晨的精神病鉴定申请,李晓晨的父母也明确表示拒绝任何赔偿。
但是作为律师,以我的经验,李晓晨可能会被判处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因为本案的一审法院就是中级人民法院。
李晓晨的命运宣判要到来了,我和汪律师的博弈也到了见分晓的时刻。
开庭时,汪律师果然是在做无罪辩护,理由就是李晓晨有精神病。
在李晓晨的精神病鉴定上写着:“具有明显掩饰倾向”,法庭上每个人都明白,他就是在装疯卖傻。但鉴定结果也显示李晓晨患有双方感情交流障碍。
李晓晨瞪着眼睛,恶狠狠打量法庭上的一切。对于公诉人和审判长的提问充耳不闻,不予以回答。公诉人和审判长不断重申他的精神病鉴定结果,但依旧无法唤醒这个装疯卖傻的人。
我作为附带民事赔偿的代理人,在最后发言。一是要求李晓晨对被害人家属予以赔偿,第二就是此人手段残忍,态度恶劣,丝毫没有认罪悔罪的迹象,“请求对其判处死刑。”
我特意加重了“死刑”这两个字,希望引起李晓晨的注意。
不出所料,李晓晨拼尽全力挣扎,把脚镣拽的哗啦啦响,却被铁椅子固定住,动弹不得。
法官宣布休庭十分钟后宣判,这是关系李晓晨命运至关重要的十分钟。
在场的每一个法律工作者,都能看出汪律师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辩护,坑惨了当事人,但是偏偏把他们蒙住了。
可惜我们并不能轻易唤醒自愿沉溺其中的当事人。
恢复庭审,全体起立,唯独李晓晨牢牢被固定在铁椅子上。
“判处被告人李晓晨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限制减刑。”
审判长的声音不大但庄严,回荡在法庭上。
汪律师申请做的这份精神病鉴定,真是搬起石头砸李晓晨的脚,双向情感交流障碍直接导致了李晓晨被限制减刑。刑法规定,完全丧失心智的精神病人触犯刑法,可以由政府进行强制治疗,造成的损失由监护人进行赔偿。
让你装疯,傻了吧?还真以为犯罪了找个借口就能逍遥法外?
“X你妈,我一定要弄死你!”李晓晨突然对着我大吼。
我有些同情的看着他:“痴人说梦,等你放出来已经是猴年马月了,自己都不一定能活成,还特么想杀我。”
李晓晨绝望的放声大叫,口水四溅,狼狈不堪。
如果这次庭审结果让李晓晨家人认清现实,那么接下来他上诉,然后赔偿被害人家属,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但当我走出法庭时,却看见李晓晨的家属在我面前跪了一地。
要知道,在法院里闹事轻则拘留,重则寻衅滋事,这种下跪就是表达不满,还想引起同情来引导舆论。他们记恨的是我要求判处李晓晨死刑,却看不清这结果,恰恰是律师辩护不当引起的。
最后还是法警护送我上了车。
那之后,李晓晨确实上诉了,可惜辩护律师还是汪律师,结果就是维持原判。
汪律师虽然专业不精,但在把握人心这件事上,却特别擅长。他让李晓晨的家人对其深信不疑,并且心甘情愿支付大几十万的律师费。只不过,这位精明的老律师,在揣摩他人心理的时候,却忘了带上自己的良心。
而我后来总是想起,李晓晨被审判时,那张面目狰狞的脸。我感觉那一刻他像是真的疯了。
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应该说,从他和家人相信装疯就能逃避惩罚的那一刻起,这家人就已经疯了。
李晓晨父母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盲目信任了一位动了歪心思的老律师,他们支付的那大几十万律师费,反而要了儿子的命。而这些钱如果当时直接作为赔偿,那儿子出狱后就还有希望。
吴小红也是如此,不愿意相信年轻律师,差点没能为死去的恋人作证。
侠女告诉我,每个人一生中都可能接触到律师,即使不是犯了大事儿,民事财产纠纷的小麻烦总是会有。所以她给你们总结了几条辨别律师的锦囊,希望关键时刻能帮你们拨开迷雾,不被无良律师挖坑。
1.不要盲目迷信年龄大的律师,有一些人执业时还没有专业的资格考试。
2.如果律师把案情说的特别严重又把结果允诺的特别好,可能就是骗取高额律师费。
3.一个在押人员可以同时有两个律师会见,可以有效避免偏听偏信。
4.如果律师凡事亲力亲为,隔绝你和公检法以及对方的接触,典型的无利不起早。
5.正确面对应有的法律后果,投机取巧就容易被律师抓住这种侥幸心理,进而合法欺诈你的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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