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套路贷催收?他们最怕“去派出所谈”、”走法律程序“和站到有摄像头的地方。
接过无数网贷催收电话之后,湖南长沙人小勇“练出”一套对付催债者的“话术”。在4家网贷平台有超过半年以上逾期债务的小勇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这套话术的核心表述是:“你来,我们走法律程序。”小勇说,催收员听到这话后,往往会匆匆挂掉电话。 这套“话术”并不高明,但反映出当下网贷行业中催收业务出现的变化。
变化背后,是政策和司法对网贷平台监管的发力。
在政策层面上,今年7月,互金整治领导小组和网贷整治领导小组联合召开网络借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座谈会,指出行业风险仍处于高位,下一步要以转型发展和良性退出为主要工作方向,严禁新增互联网金融机构。
在司法层面上,一方面,网贷平台机构被指普遍偏离了“金融信息中介”定位,网贷平台收购债权直接催债的合法性受到质疑;另一方面,全国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开展以来,全国公安机关严厉打击“套路贷”违法犯罪活动,专门从事非法催收业务的职业催讨团伙也在严打之列,“软暴力”成为治理的重要方面。
澎湃新闻近日梳理近百份催债引发的刑事案件判例,试图呈现网贷这个野蛮生长的“网红”产业的失范,监管部门对其进行的法律治理及带来的思考。在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中,“明火执仗”的暴力与隐秘的“软暴力”式催收,都在裁判文书中留下了痕迹。
而在政策收紧与司法治理的两面“夹击”之下,庞大的催收业务背后,催债队伍也不得不“夹起尾巴”。
一说走法律程序,催债人变“软”了
90后小勇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2018年,他在朋友的带领下玩起了网络赌博,在7张信用卡互相套现也无法“玩转”之后,朋友告诉他,可以借网贷,“什么都不要,只要拿身份证,当场放款”。
小勇抓住了网贷这根救命稻草,并且一抓就是“一把”。
2018年年底,他在4家平台申请了贷款,总计2万元。平均每家平台给他下款5000元,有的借12期,一年还清,有的只借半年还清。但几乎都在只还了一两期后,小勇就无力再还。
小勇说,他其实并没有仔细算过平台的利息,也没想过贷款的后果,因为“太着急用钱了”。
网贷平台在他上传资料时,复制了他手机上的全部通讯录,这被称为“爆通讯录”。他说,有的平台在逾期后就开始猛打他电话,“一天可以打20几个”。更要命的是,网贷平台还不断打给他的妻子和妻子那边的亲戚。
小勇借网贷赌博的秘密很快暴露,他的婚姻也因此破裂,妻子带着女儿离他而去。
小勇如梦初醒。在建筑工地,他拼命工作,省吃俭用,今年9月,他基本还清了7张信用卡。他去查了下自己的征信记录,发现逾期的网贷并没有被计入征信(很幸运,但不要心存侥幸)。而且,今年上半年以来,4家平台几乎没有来过非常紧迫的催款电话。直到今年9月初,他接到了其中两个平台的电话,都是长沙的号码。
“一个平台我贷了5000多元,已经还了2000多元,还要我还5000多元,不还他们就说要怎么怎么样,讲些痞子话。”小勇说,他算了一下,平台给他计算的利息远超出了24%的法定利息。
但电话让小勇无法安心工作,他也担心对方真的找上门来有什么不测,新闻中暴力催账的故事他听过不少。9月中旬,他到派出所咨询。
他向警方陈述了他的借款情况及遭遇的催收窘境后,警察的回答,让他觉得安心不少。“警察说,如果对方真的来了要把他怎么样,就打警察电话,实在来不及,就站到有摄像头的地方。”
一个平台再次用长沙号码打过来时,小勇声调高起来了,“你来噻,到我们当地派出所来谈。”小勇称,他这么一说,对方反而匆匆挂断了电话,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用一大堆狠话恐吓他。
几天后,小勇又接到广东一个网贷平台的催账电话,但他发现,对方的态度竟然“蛮好”,“他很客气地问,你现在收入多少?还打算还吗?不打算还就走法律程序。”小勇回道,“走法律程序,那更好。”
两家催小勇还款的网贷平台的态度,正印证了当下国家对网贷平台的法律规制:刑事上禁止暴力催收,民事上否定非法利息。
9月中旬,澎湃新闻联系了两位曾为网贷平台催债的讨债人士,两人均不愿接受采访,“现在不搞了,这个话题谈不得。”
自身的失范让一些网贷平台在法律面前有所收敛。据上海证券报7月8日报道,互金整治领导小组和网贷整治领导小组联合召开的网络借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座谈会指出,网贷平台机构普遍偏离了“金融信息中介”定位,不同程度存在信用转换性质的活动,截止6月底,已对467家平台立案侦查。
信用转换,指银行吸收存款后放贷,存款人可以要求银行偿还本金和利息,而不管借款人是否按期还债。澎湃新闻此前报道,网贷平台翼龙贷收购原债权人(贷出人)对借款人的债权,然后将债权转让给其关联公司、第三人,关联方作为原告,要求借款人还款。对于这一类“起诉债权”的案子,全国有12个省市34家法院130余起判例驳回了原告的起诉。
法院指出,翼龙贷不能证明其从原始债权人(贷出人)处实际收购了债权,其将该债权再转让给第三方的合法性也缺乏理据。
除了一些网贷平台收购转让债权催债的合法性受质疑,网贷催债还遇到其他司法困境。新华网9月29日报道,自2016-2018年三年来,南京各级法院受理各类P2P网络借贷纠纷案件1806件,标的总额达3.99亿元。南京中院金融借贷审判庭副庭长张晗庆表示,在P2P案件中,电子证据认证困难,本金、利息、中介费用以及其他费用边界模糊,加上“套路贷”、虚假诉讼等情况存在,使查明案件事实、适用法律规范的难度加大,此外刑事和民事交叉案件多,执行难度大。
在相关专业人士看来,法律程序确实并非网贷平台催收的最优选择,尤其是在中央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对“套路贷”等非法借贷愈来越严厉的打击之时。从事互联网金融法律业务的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李亚告诉澎湃新闻,在法院容易碰壁,平台自身在追债方面也很低调,“都是客服式催收”。
被严打的牟利套路:“砍头息”、双倍借条、连环借贷
平台对借款利息的违规计算,是小勇等借款人喊出“去法院”的基础。
澎湃新闻此前报道的数十起翼龙贷债权的民事判例中,对于平台请求的利息多数法院都以年利息24%予以支持。同时,对于平台事先以服务费和利息扣掉的“砍头息”,法院的判决也按实际支付的金额作为本金计算利息。如在平台贷款6万元,借款人只能拿到5万余元。在判决中,法院按5万余元计算本金。而如果没有诉诸法院,借款人是按借款6万元支付利息,按月还款,到期还本。
“如果P2P只能做信息中介,撮合双方借款,收取双方服务用,平台是赚不到钱的。因为国家规定的法定利息是24%,除了支付投资人的利息,平台的利息利润空间并不大了。而平台前期有平台服务费、家访尽调费、合作渠道收取的线下服务费,这些费用都是刚性的,需要借款人的利息来消化。” 曾经营网贷平台的戴国对澎湃新闻称。
此外,一些网贷平台为了获取更多的利息利润,其平台工作人员会故意制造或放任延期,以让借款人产生逾期利息。
如在2018年9月黑龙江七台河市茄子河区法院一起网贷涉黑案中,被害人吴某称,2015年年初,他以黄某的房产作抵押,向程某借了6万元,期限为2个月,每月利息5200元。到了最后还款期限,下午他找到程某以后,程某说财务已经下班,让明天来。第二天,程某说违约了,要拍卖抵押的房产,买回来需15万元,后来吴某陆陆续续给了程某13.8万元。
在安徽芜湖中院的一起判例中,该借款平台让客户签的借款合同是空白合同,并在借款金额上写借款金额的双倍,“打双倍借条一方面给客户一种还款压力,另一方面就是为客户逾期、违约设置了一个坑,一旦客户逾期或者违约我们就拿双倍借条找客户还钱,有了这张借条,我们找客户要双倍金额,就有了凭据,到法院打官司我们也会赢。”被告人对法庭说。
网贷平台这一明火执仗的行为,引发司法部门的高度重视。2019年4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印发的《关于办理“套路贷”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发布,明确指出“套路贷”包括下列情形:制造民间借贷假象、制造资金走账流水等虚假给付事实、故意制造违约或者肆意认定违约、恶意垒高借款金额、软硬兼施“索债。
澎湃新闻注意到,在此轮 对“套路贷”犯罪的严厉打击中,被舆论唾弃最强烈、公安机关打击最强烈,但至今仍然在上演的形式是:平台导流,即套路贷平台在向借款人放贷之后,又引导借款人到另外的高利贷平台再借款,如此重复。
如据江苏电视台公共频道9月16日报道。一名借款人8月初在一个网贷平台借了2500元,实际到手1950元,余下550元属服务费和利息,还款周期一周。一周后没余钱归还,原来的平台又向其推荐另外两个平台,让她把先借的2500元还上。“就这样,一个借下家,还上家,到9月2日,我已经下载了30多个网贷平台。”该借款人说。
戴国说,这位借款人所借的其实就是网贷行业俗称的“714高炮”,即借款周期为7天到14天,年利率超过1000%的产品。这个产品在今年央视315晚会中曝光,但其并未消失。
“为了不让平台资金规模过大而被监管部门注意,逃避打击,这些平台不断更换马甲,其实背后是一个老板控制。”戴国介绍,在这中间,从事导流赚取中介费和居间费的业务人员,是一个庞大的从业群体。
澎湃新闻梳理多起新闻案例及司法判例发现,在陷入这种典型的套路贷之后,小部分借款人寻求短见,另外有部分借款人在实在无力支撑下,选择报警。
戴国介绍,除了平台“套路”借款人,实际上,也存在借款人“套路”平台。
“比如传说中的‘撸口子大军’,他们寻找各家风控不严甚至没有风控的平台借款,然后以贷养贷,无本万利。”戴国说。
戴国说,“这几年,催收公司很火。很多平台都会将催收外包,一般会用算帐来画饼,告诉催收商,按逾期回本金额的比例支付催收费,比如给其最低不低于借款金额的百分之一的费用,这给催收人员很大的诱惑,因为催回来的都是自己赚的。”
暴力、血腥、侮辱等等令人发指的催收手段,由此在利诱之下上演。
从暴力催收到软暴力催收,均被司法严厉打击
“一个人用西瓜刀拍我头部,用别针扎我大腿内侧和手脚指甲缝,有人用电棍电,有人用镐把打臀部。我受伤之后,又有人用布蘸上醋、盐往我的后背擦。后来他们让我跪在地上,有人用香水在我脸上喷,另有人用泡椒凤爪里的汤汁,倒在我裤裆里。还用取暖器烤了我2个多小时。到第二天,我一共支付了1.9万元才了结此事。”
是上述黑龙江省七台河市茄子河区法院的判例中,另一被害人、欠款1万元的杜某讲述的其被催债的经历。
在这起案例中,茄子河区新东方家园宜信普惠分公司的催收人员被认定为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公诉机关指控,该组织以“迅速放贷”为诱饵,在合同中设置了诸多极易产生错误认识或违约的“陷阱条款”,多次实施非法拘禁、敲诈勒索、抢劫等违法犯罪行,其非法放贷金额累计达1100余万元,月利率达20%至30%。
类似讨债场景,在40余起网贷催收案例中频频上演。
暴力催收者,也容易陷入被“反打”的悲剧。据澎湃新闻统计,以裁判文书网公开披露的翼龙贷催债刑案为例,33起判例中,有约15%是催收人员被“反打”。在这些案例中,催收人员由施暴案的“被告人”,转为“反打”案中的“受害人”。
此外,暴利之余,网贷平台的催收成本是惊人的。
据澎湃新闻不完全统计,以翼龙贷的33起判例中披露的数据为例,已判案例中披露的网贷本息约450余万,而参与讨债的人数有184人,判刑人数则达96人,因为催债案中的受害人达104人,受害人受伤及赔偿的医疗费达186万余元。
上述相关案例中暴力催债的被告人,均受到法律惩罚。随着司法部门对网贷暴力催收的打击,更为隐秘的“软暴力”催收也在上演。
在相关裁判案例中,这些“软暴力”手段五花八门。
2017年8月,段某的10多名亲友陆续收到催债人员的骚扰短信,短信自称来自棺材铺或火葬场,称“段某在我这里订了两上好棺材,说你孩子昨天晚上被车给撞死了。你现在在家吧,我把棺材给你家送过去”;“段某说你家被车撞死了二个人,要不要拉到我这里火化,看段某面子上,我还打你八折”。
这些条短信均由你我贷互联网金融信息服务有限公司的催收部门员工发出。短信中的段某2015年5月在你我贷平台借了20万元的客户。当时双方约定,段某每月还款1.06万元。2017年7月段某没有按时还款,这样的骚扰式催收便开始了。
裁判文书中的“软暴力”手段还有,大门喷漆,牙签堵锁眼,502胶水注门,弹弓崩高楼玻璃,饭店橱窗泼鸡粪……
此外,“软暴力”催收,还呈现出技术化和组织化的趋势。
比如,在上述晦气短信催收的案例中,催收部分为三个大组,即M1组、M2组、M3组。据被告人供述,M1-2阶段是催收客户本人和配偶以及紧急联系人,到了M3阶段就直接寄“律师函”。
在2019年8月15日,山西省晋城市中院的一起恶势力判决中,作为金融服务外包公司的犯罪组织,对团伙成员进行“话术”和手段培训。
如,“贷户心理承受能力弱,就用不太激烈的方法,比如打电话、口头恐吓;贷户‘见过世面’,就张贴寻人启事,‘鬼符’,来给他们败兴;去贷户家中静坐,把他熬得没脾气了,请残疾人、艾滋病人到贷户家里吃喝。”
“软暴力”的作用在于精神上的摧残。一名被害人说,当女儿在放学的路上被两三个陌生男子拦住打听她的消息时,她的精神奔溃了。
庆幸的是,法律对这些软暴力催收行为也毫不手软。“软暴力”在催债中被认定为犯罪,正凸显国家对网贷非法催收的严厉打击。
澎湃新闻梳理发现,2013年4月,“两高一部”在《关于依法惩处侵害公民个人信息犯罪活动的通知》使用了滋扰型“软暴力”的提法,并指出这是一种“新型犯罪”。澎湃新闻通过法信App检索关键词“软暴力”发现,最早在2016年,“软暴力”出现在广东省电白县人民法院的一起非法拘禁案中,被告人“为讨债,采取软暴力方法剥夺他人自由”。之后,为深入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2018年1月,最高检下发通知要求严厉打击“软暴力”等犯罪。
今年4月,最高法、最高检、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印发的《关于办理实施“软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首次对“软暴力”给出了明确的法律界定。“软暴力”是指行为人为谋取不法利益或形成非法影响,对他人或者在有关场所进行滋扰、纠缠、哄闹、聚众造势等,足以使他人产生恐惧、恐慌进而形成心理强制,或者足以影响、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财产安全,影响正常生活、工作、生产、经营的违法犯罪手段。
澎湃新闻通过法信检索出的两高案例显示,《人民法院报》披露了的10起“软暴力”有关的权威案例中,8起涉及催收贷款。时间是自2019年5月至9月的短短4个月时间之内。其中一起判例指出,“不同于严重暴力犯罪的‘软暴力’方式,已成为当前黑社会性质组织较为典型的暴力特征”。
恶意逃债行为受到持续打击,“撸口子大军”将终结?
在“套路贷”及非法网贷被强势打击的当下,小勇对他的网贷借款放松了很多,“看形势吧,我也不说不还,但别想要我还那么多利息了。”
他甚至还有点“羡慕”他的一位朋友,“他借了十几万,事先就用假名字存在手机里,爆通讯录也没关系,后来(平台催收人员)找人都找不到。”(不建议这么做)
湖南纲维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志江介绍,小勇是否需要归还其网贷,需要看小勇所借网贷平台的性质。“如果是‘高炮’等套路贷,符合金融犯罪或其他诈骗等犯罪构成要件的,不用再归还借款。如果是正规的网贷平台,就算平台暂时停业,平台与小勇的债权债务关系依然存在,小勇从法律角度依然需要归还其借款及符合法律规定的本息。”
实际上,恶意逃废债行为,已被相关部门高度重视。
澎湃新闻9月5日报道,拖欠P2P网贷平台的借款或将被录入央行征信“黑名单”。据9月2日,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网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联合发布《关于加强P2P网贷领域征信体系建设的通知》,各地监管部门应组织辖内在营的P2P网贷机构接入金融信用信息基础数据库运行机构、百行征信等征信机构,对已退出经营的P2P网贷机构失信人数据同样予以接入,持续开展对相关逃废债行为的打击,并加大对网贷领域失信人的惩戒力度。
行业人士指出,在信贷市场中,专业化的以网贷共债和银行信用卡套现等方式获取收入的“撸口子大军”,以早日拖垮平台为目标,以逃避自身的债务责任的这群人,将会得到有效打击。
此外,根据《通知》要求,本次网贷信息接入是有条件接入,对象必须是合规的网贷平台。平台在接入征信系统的同时,还要向征信机构提供所撮合网贷交易的利率信息。
“经过多轮暴雷,能坚持到现在的网贷平台,应该还是非常欢迎和乐于接入征信的。毕竟对他们来说,这将是平台规制借款人及利于催收的重要方式。”李亚介绍,虽然网贷平台存在借款人和出借人,有债权债务关系,但平台约束借款人的手段是非常有限的,现在接入征信,等于有了一个重要武器。借款人在各个平台的借款信息处于一个共享状态,在他再借款或不还款时,他的信用状况是透明的。
澎湃新闻也注意到,在多起网贷有关的刑事案件中,法官也通过媒体提醒广大群众,“应该多学习金融信贷和网络安全知识及相关法律法规,同时还须树立合理的消费观念,避免因超前消费、过度消费和从众消费而变成‘套路贷’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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