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也称拿牙。
不知外地方言有没有这个说法,我们这里的方言是这样说的。若遇庸医拿牙,虽然更感痛苦,但却能从啼笑皆非中获得意外的快乐。医界不乏庸医,这已人所共知。其实,不光医界,各行各业都有庸才,医界尤甚。为什么说医界尤甚,这不是对医界有偏见,而是由于医界人命关天,弄不好会提前送人至黄泉,只要发现庸医,舆论立刻哗然,成为焦点和街谈巷议,甚至必欲除之而后快。庸医的危害性,容易被舆论放大,否则,词典也不会专为医界炮制庸医这个专有词汇。
其他行业,比如南郭先生所在的行业,属于音乐界,出现再多类似庸医的人,也无足轻重,最多演奏的音乐不好听,令人倒胃口,但不至于听死人。有时,大家反而感到,音乐界多几个南郭先生,不是坏事,而是好事。网上曾发过一位县委书记拉二胡的视频,他比南郭先生胆大。南郭先生自知技不如人,不敢独奏,只敢合奏。齐宣王派人吹竽,一定要三百人一起吹。南郭先生请求给齐宣王吹竽,齐宣王很高兴,官府给他的待遇和那几百人一样。齐宣王死后,他的儿子齐湣王继位。齐湣王喜欢听独奏,南郭先生混不下去,只好逃之夭夭。这位县委书记,不是混不下去。他不靠拉二胡谋生,拉二胡属于业余爱好,也许是酷爱,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技不如人,却敢于当众独奏。下面坐着欣赏他独奏的不是齐湣王,而是他的同僚和普通观众。如果不是普通观众,他不至于这么胆大。如果他不独奏,而是混在乐队里合奏,不会那么丢人,可他偏不混同于他人,体现了何等的勇敢和担当。
我做律师,有人也许诘问,你们律师界就没有“庸律”?现代汉语词典中没有“庸律”一词,只有庸医、庸人、庸俗等。“庸律”一词是我参照庸医一词杜撰的。任何行当,有工匠,就有庸才,律师行当也不例外。也许有人还会追问,你是不是“庸律”?这个我自己不好说,只能让别人说。哪有自己承认自己“庸律“的?我的自知之明程度不比那位拉二胡的县委书记高多少。他没有觉察自己的二胡水平那么差,肯定自我感觉良好,才勇敢登台献艺。好多庸才,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庸,别人碍于面子、权威、利益,不便指出、不想指出、不敢指出。也有喜欢看笑话的人,知道你庸,偏不指出,有意让你丢人现眼,“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样可以一举两得,一方面出足了你的丑,一方面衬托了自己的美,何乐而不为呢?同事中、邻居中、亲朋中,以人为乐的人大多采用此法。
拉二胡的县委书记不自知之明,也不能全怪他自己。他周围的人,包括秘书、司机、同僚、下属,肯定不止一次听过他的演奏,也知道他的演奏水准如何,但没有谁愿意指出,包括为他伴奏的知名乐团,从视频上可以看出,个个为这位书记的演奏捏一把汗,还有个别伴奏者忍不住想偷笑,为什么不勇敢地站出来,指出来呢?大家情愿让他出丑,也不愿勇敢指出,体现了何等的尊重、服从和恭维。
演奏出丑最多成为笑柄,倘若工作呢?事业呢?决策呢?如果也是这样,这个县怎么运转?
还是回到拔牙上来。
我小时候牙不好,母亲说,是吃糖造成的。我开始很信,后来不信。母亲临终前,住在县人民医院,浑身疼痛,夜不能寐,我就陪她整夜地谈。母亲谈得最多的还是我小时候的事情,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都是听母亲临终前谈的。母亲说,我小时候爱吃糖,不是吃现在超市卖的大白兔奶糖什么的,而是货郎担上卖的麦芽糖,一分钱起卖,五分钱卖一大块。那时没有钱买,就用鸡蛋、鸭毛、甲鱼壳、牙膏壳兑换。我记不得究竟多么喜欢吃糖,也不知道究竟吃了多少糖,按理说,糖吃多了会患糖尿病,可我血糖至今十分正常,就是牙不好,几乎掉光了。母亲就这么随便说说,证据确凿,想翻也翻不了,只要母亲高兴,随便她说什么,我都听得津津有味。
母亲还说,我十六岁就开始拔牙。
那次拔牙,我很记得,而且记得十分清楚,因为那是一名庸医为我拔的牙,倘若换成别的医生,比如,名医为我拔牙,我不一定记得十分真切。那位庸医就在镇上开牙医铺,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有人问,庸医怎么生意会好?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很多单位,庸才既不影响升迁,也不影响收入,更不影响职称。我参加经济管理本科自考时,有一门《中外投资项目评价》教材,是一位正教授编写的。内容基本都从世界银行项目投资评价指南抄袭,文字从英语表述生吞活剥,拗口晦涩,而且,抄错了不少地方。项目动态投资回收期计算公式,我推导来、推导去,总感到不对,想到这么繁琐的公式考试不一定考,也就未做深究。考试那天,翻开试卷,看到最后一道大题,不偏不倚,正是这个内容。我在考场上顿时晕了,心里一片慌乱。怎么办?是用教材上的错误公式,还是用自己推导的公式,思想斗争得十分激烈。就那么一点考试时间,容不得过多猜想,索性硬着头皮赌一把,用我自己推导的公式,最多不及格来年再考。没想到,我赌赢了。我考的这门分数很高,估计那道题没被扣分。我一直纳闷,这样的教材编写者,怎么评上正教授的?这本教材是怎么通过教材评审的?毕业论文答辩,我一心想看一看这位正教授的风采,还果然见到了。那天,我对这位正教授说,你编写的教材有不少错误。他说,是吗,小同志,不会吧?我带博士生、硕士生、本科生这么多年,都是用的这个教材,怎么从没听说教材有错?我从包里掏出教材,翻开折叠好的错页。教授看了看,没有发言。我偷偷看到他花白的头发上已浸出汗滴。
当时镇上就一个牙医铺,没有竞争,镇卫生院没有口腔科,到县城、市里、省城大医院拔牙,成本太高,普通百姓无法承受。他虽是庸医,而且家喻户晓,但也不是庸到一塌糊涂,不太难的拔牙项目能够勉强应付,也有十分得意的成功案例,他经常挂在嘴边,逢人便讲。好比我们做律师的,无论做得好坏,所到之处,总是抓住几个成功案例不放,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的成功史,给人以从没打过失败官司的错觉。
牙医铺陈设简单,设备简陋,就一张座椅,几把镊子,一把拔牙钳,一把小锤,几管打麻药的针筒和若干针头,还有酒精、药棉之类。我的那颗疼牙长在口腔最里边,可能正如母亲所说,糖吃多了,被虫子蛀成龋齿,钻心似的疼痛,特别在夜间,更加钻心似的疼痛,常常在床上打滚,上学都停了。父亲和母亲十分着急,让我吃止疼药,没有任何效果,打止疼针,也没有任何效果。村部医生掰开我的嘴巴,用手电筒照了照,也不知有没有看清,就下结论说,牙齿蛀成大洞,牙髓裸露在外,触碰神经,任何止疼药都不起作用,只能拔牙。
父亲带我到镇上这家牙医铺。
这位被称为庸医的牙医躺在拔牙专用座椅上,一本薄薄的《牙科手册》盖在脸上,正在打呼噜睡觉。我尚年少,不知道他是庸医,更不懂什么叫庸医。这些都是后来知道的。我和父亲进去时,这位庸医虽然已睡着,但毕竟脸上蒙着医书,这已十分难能可贵。我毕业到县城工作后,接触医生越来越多,经过认真观察,发现庸医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喜欢在桌上,抽屉里摆一本,甚至几本医书,用来装潢门面,而医术高明的医生,桌上或抽屉里什么也不摆。庸医还有一个共同特点,见人喜欢递名片,名片上头衔一大推,什么主任啊,高级职称啊,医学会副会长啊,理事啊等等。医术高明者却什么也不递,遇到病者,既不递名片,也不炫头衔,就简单问问病情,看看化验单或检查单,就默默开出处方,言简意赅指导病人怎么做。
我和父亲进入牙医铺时,庸医竟然浑然不知。睡梦中,牙医感到有所动静,才惊了一下,几乎从拔牙座椅上跳起来。见到我和父亲,赶快打招呼说,最近拔牙的病人实在太多,累得不行,就睡着了。父亲扫视了一下牙医铺,看不出牙医有多么忙碌,但父亲并不争辩和揭穿,而是点点头说,病人多说明生意兴隆,这样好,这样好。
牙医开门见山问我父亲,你儿子拔哪颗牙?父亲让我张开嘴巴让牙医看,牙医看了看问,就是最里面的那颗蛀牙吧?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牙医看后讲了一句十分明显的外行话。牙疼怎么不是病呢?如果牙疼不是病,怎么会到你的牙医铺来?
这个很简单,十几分钟就能搞定。牙医对我的父亲说,也对自己的拔牙技术成竹在胸。
牙医让我躺下,张开嘴巴,做拔牙前的最后准备。我只听到稀里哗啦的不锈钢拔牙工具碰擦发出的声响,还听到敲碎麻药瓶的清脆的玻璃声。我闭上眼睛,等待牙医为我注射麻药。牙医用针筒吸干玻璃瓶的麻药,放空针筒里的空气,麻药从针尖溢出晶亮的液滴,跳跃飞舞在半空中,晃荡在我的眼前,消失在空气里。
打麻药不疼,不要怕,牙医说。
我的嘴巴一直张着,只等牙医打麻药,等来等去,不见动作。我的嘴巴张得太久,开始酸麻,渐渐失去知觉。牙医手拿针筒,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走神,也似乎在犹豫,也似乎是下不去手,总之,迟迟没有动作。
赶快打麻药吧,父亲催促。
哦,牙医沉吟。
我的嘴巴还继续张着,等待牙医的麻药。牙医还在踌躇,但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牙医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将我张得足够大的嘴巴又撑开了一点,右手握住针筒,将针尖伸进我的嘴里,对准我痛牙的牙床,用力插了进去。我感到了针刺的疼痛,继而是肿胀,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大约过了十分钟,牙医正式开始拔牙。他先用镊子敲了敲我那颗疼牙,问我是不是这颗牙。由于麻药的作用,我已无法凭痛感判断究竟哪一颗牙是痛牙了。我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牙医拿来手电,再一次照亮我张开的大嘴,然后用镊子再一次在我的痛牙上敲了敲,自言自语说:应该是这颗,不会错的。
可以动手了吧?父亲问。
可以了!牙医打了一个响指,向父亲展示,这个活儿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牙医将拔牙钳伸进我的嘴里,夹住我的一颗牙,用力一拽,不费吹灰之力,一颗牙就被顺利拔出,放在玻璃托盘里。我依稀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是牙齿和玻璃托盘底部触碰的声音,犹如一枚钻戒掉进了玻璃缸。
我想转过头来,亲眼看看刚才还镶嵌在我的嘴里,让我痛不欲生的这颗蛀牙,须臾离开我的身体,成为一个独立的无用之物,略带血迹,摆放在玻璃托盘,像日本炮楼被八路军的土炸药炸平后,被扯倒的红白相间的太阳旗。
头不能动,嘴里有血!牙医几乎是喝令。
他用镊子夹一块酒精消毒棉加上纱布,填充在牙齿移位出血的牙龈处,让我咬紧,闭目养神。我隐约听到牙医正在麻利地收拾拔牙工具,收拢后放到水池。然后,用镊子从玻璃托盘镊住刚拔下的牙齿,骄傲地对我的父亲说:老刘,你看,别人半小时的活,我十分钟就搞定了。
父亲边看牙,边连连点头称赞牙医医术高超。父亲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若不是亲眼目睹牙医的精湛技艺,是不会这么不怜惜优美词汇的。突然,父亲的目光凝固了,话语哽咽了。我以为父亲晕眩病发作,赶快睁开紧闭养神的双眼,准备下来搀扶父亲。父亲向我用力摆手,示意我不要动弹。我目不转睛盯住父亲,担心出什么意外。
父亲大惊失色!
牙医,大事不好,你把我儿子的好牙拔掉了!父亲几乎是惊叫。
怎么可能?我每年拔牙无数,从未失手。牙医对自己的技艺仍然深信不疑。
我定神看了看牙医镊着的牙齿,果然是好牙。我的蛀牙呢?疑惑间,我吐出嘴里的棉花和纱布,右手食指伸进嘴里,寻找那颗蛀牙,不知摸了多少遍,最终证实,我的那颗蛀牙完好无损,依然长在我的嘴里,疼在我的心里,而蛀牙旁边的那颗好牙,已经成为正在流血的空洞!
刘文华,男,法律硕士,律师,英语翻译,盐城市诗词协会会员,当代诗刊特约评论员,现代新派诗刊华东区编委,在太湖诗刊、首都文学、蓝天文苑、长江诗歌、现代新派诗刊、当代诗刊、陕北诗刊、边塞诗刊、地狱天堂诗刊、仲夏诗刊、蓝星诗刊、甘肃文学诗刊、桃源诗刊、海诗刊、崂山文学、定远文学、北极光文学、沿海文学、散文网、新锐散文等发表诗歌、散文,代表作《与你携手》获陕北诗刊十人诗选诗赛最佳实力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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