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14日,云南文山州的老山附近几十公里的大坪镇上,构筑了一个作战堑壕,此刻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
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一架佳能A-1相机,在战火中穿梭。他叫王红,是一名战地记者。当时他冲出了堑壕,准备捕捉更多真实的战争场景。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炮弹落在了附近,王红霎时间感受到了剧烈的炮火冲击,那时候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死亡。
一开始,王红上战场的动机十分单纯,他希望能够通过擭取写实的极端场面,来冲一冲摄影方面的奖项。
他从1977年开始摄影工作,在1985年8月的时候,王红拿到了一次国内摄影展的一个金奖。
这件事情就膨胀了王红的野心,他对奖项的渴望延伸进了国际大展,而他也将眼光投向了战场这一特殊的场地。
1985年12月,王红申请加入前线,去做摄影干事。当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摄影报道员,叫做袁熙。
袁熙跟着他学习摄影技术,也十分向往拍摄那样惊险的场景。
王红初到前沿阵地上的时候,觉得很是乏味。因为这和他想象中的战争生活截然不同。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些士兵时,其场景颠覆了他的想象。
所有人都穿着同样颜色的大裤衩,光着上半身,胡子就好像几天没刮过一样。让王红没办法和刻板印象中的军人们联系在一起。
在想象幻灭的同时,王红还遭遇了事业瓶颈期。他根本就没有遇到过什么能够触发他灵感的场景,而是非常公式化的、不断重复的官方拍摄。
而王红也在这些机械的摄影工作中,减少了创作的激情,甚至鼓励军人们做出摆拍的动作,继续强化人们对军人的刻板印象。
直到有一天,王红前去“特功五连”进行拍摄。当时,“特功五连”的任务是要去做阵地的“拔点”任务,而这个突击队始建于1938年,有着赫赫战功的历史。
是以,他们的“拔点”任务也是整个轮战当中,最大的一仗。特功五连的军人们,每日都有着常人难以负荷的训练。
看着军人们在训练中坚毅的模样,王红内心升起一股敬意。他在那刻,忘记了自己长久以来在战地的拍摄风格,忽然拾起了初入战场时的浪漫之心。
王红觉得,这次拍摄突击队作战,也许就是创作的好时机。而坚定他这个想法的,是之后的誓师大会。
众人都知道这次任务的危险性,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还拿出了在当年来说十分奢侈的茅台酒,来当士兵们的壮行酒。
而有一个年轻的军人,甚至紧张过度,而在军长面前双手颤抖,并且当场大声喊叫,来宣泄。而当场无一人责怪他,反而陷入了沉默之中。
看到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王红想要拍摄的心愈发蠢蠢欲动。他渴望帮助这些英勇的战士们,记录下他们获取胜利的那一秒。
然而王红并不知道的是,他的浪漫主义情怀,根本无法在战场上发挥出来。是战争,让王红舍弃了原先的天真。
王红记得自己临行前,母亲对他的句句叮嘱:“上战场,眼睛放机灵点,能拍到就拍,拍不到就别拍。”
而王红为了做到“能拍到就拍”,准备了三个不同类型的相机:长焦的、短焦的、还有个袖珍相机,力求从各个角度都能第一时间拍下精彩瞬间。
但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受过军事化训练的王红,并没有被要求一同前去战场。这令王红失望不已。
于是,他决定瞒着总部,趁着夜色来到了前线。就在他到那里没多久,就听到听讲机里传来了步话员的声音。他勒令王红马上返回。
可王红并没有听从步话员的命令,而是一直跟随着前线的士兵们。这次任务名字叫做“兰剑-B”,包括救护人员在内,有两百多人。
10月13日晚上,突击队里面的所有人都准备做同样三件事:写遗书、照遗照、给自己录像录音。
王红原本打算这么做,但仍抱着一定要活下去的心态,将照片带回公众视野。所以,他认为这三件事毫无必要。
事实上,王红也确实履行了他对自己的诺言,他看到什么就拍什么。
战争开启后不久,第一突击队副队长罗卜基全身挂着炸药从屯兵洞里走了出来,王红瞬间就咔嚓地拍了下来。
当时,罗卜基脸上还挂着青涩的笑容,试图阻挡镜头。王红以为他只是害羞,但罗卜基却觉得,这照片拍了也没用,因为他一定等不到照片洗出来。
王红被罗卜基的话感染,他明白罗卜基的弦外之音,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我一定把照片给你。”然而,他履行了对自己的承诺,却没有履行对罗卜基的承诺。
罗卜基在成功俘虏了越南士兵之后,押送途中为保护俘虏们而被炮弹的弹片击伤,最终不幸壮烈牺牲。王红的那张照片,始终没有送到罗卜基手上。
与此同时,王红也看到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场景。他曾对战场做过许多设想,但真实却残忍的场景依然冲击着他的视网膜。
当时,炮火还在准备之中,王红看着士兵们冲出了战壕,内心的激动和紧张难以言表。正当他犹豫之际,突然一只手从旁边的草丛里伸了出来。
王红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名满头包着纱布的伤员,此刻纱布里还不断在渗血,伤员只剩下了眼睛露在外面,他下意识地拍了几张照片,便看到救护人员将他带走。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战场上的伤者,已经让他震撼不已。紧接着,下一个伤员又被战友背了过来。
王红在那刻,已经忘记了拍摄、忘记了艺术、忘记了奖项,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眼前这个伤员的性命,他从战友手中接过了伤员,迅速将他背到了救护所。
然而,就在他喘着粗气等待着伤员的消息时,医生却告诉他,那个伤员最终不治而亡。
想着刚才被自己驮在背后的伤员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王红忽然体会到了来之前朋友和他之间的对话。
朋友表示,羡慕王红能够上前线,并且希望王红能在生死之间体会更多人和人性,希望王红能够从心理层面快些成长。
在那一刻,王红成长了,他再次冲出了战壕。
就在王红冲出战壕的那刻,正好有个炮火降落,他第一时间便遭受了最大的波及,瞬间,王红脑子里就想起了母亲的话:
“能拍的就拍,不能拍的就不拍。”
他记得前半句,却忘记了下半句了。王红鄙视自己的自以为是,说不定自己就要把命交待在这里了。但是即使他不死,恐怕也要上军事法庭,因为他是偷跑出来的。
另一个摄影报道员尚侯风看到王红受伤,第一时间前去查看王红的伤势,只见王红整个后辈都被鲜血染红,连忙找绷带给他先止血。
王红根本顾及不了自己是应该上军事法庭、还是应该多听母亲的话。因为若是尚侯风晚一步将他送进救护所,他就和那个伤员一样,魂归西天了。
原来,王红虽然表面上只有一个弹孔所造成的伤口,实际上弹片进入了他的内脏,造成了很严重的内伤,他必须立刻转去正规医院做手术。
在手术中,王红的脾脏被摘除,右边的肺叶也被切除掉了三分之一。他们将他体内的弹片取了出来,之后一直由王红母亲保管着。
从鬼门关中走一遭的王红,心态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而更让他觉得痛苦不已的,除了原先的房间从拥挤变得空荡荡的之外,他心爱的学生——袁熙,也在战场上牺牲了。
当时,袁熙是在另一个团里,他听说了王红的事情之后,也要和王红一样做个勇敢的摄影师。王红当时还在医院,听到袁熙这么说,提醒他小心。
然而战争就是如此残酷,王红最终看到的袁熙,早已没有了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的尸体,也只剩下了上半身。
这给王红带来巨大的冲击,也改变了王红对摄影的理念。曾经,他希望能拍出感性的、极具艺术风格的照片。
但这次的事情他发现,任何花里胡哨的加工,都不如真实更能震荡人心。
随着战事的结束,王红也结束了他的战争生涯。他所担忧的军事法庭并没有到来,还因为他勇往直前、救获了伤员,给他记了一等功。
这些闪闪发光的荣耀,如果是参战前的王红,一定非常得意,毕竟自己又“镀金”了,这对于他参加影展来说,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但是归来后的王红,却将对摄影的重心,从奖项和荣耀,转向了呈现真实当中。他曾经拍摄过一张突击队队长马权斌的照片,这张照片曾经参展无数次。
照片里,马权斌当时已经被弹片击中下颚,身上多处受伤,但他依然没有下火线,继续用步讲机指挥着作战。
因为当时伤亡十分惨重,敌军还在继续暗火力复活中,是以马权斌脸上都是担忧和焦虑,他知道他必须分秒必争。
但是马权斌却并不“喜欢”这张照片,他觉得自己这张显得有些“丑陋”,而且很多不明真相的年轻人们,都拿马权斌的动作取乐。
但是王红却语重心长地告诉马权斌,这张照片的意义,正是打破人们心中对英雄、对军人的刻板印象。
他们不是神,他们也是用血肉之躯在保家卫国,马权斌眼中的焦虑,恰恰印证了战争对人类的残酷。
马权斌明白,王红已经完全抛弃了以前那种呈现艺术美感的摄影作品,他希望捕捉到最为震撼心灵的真实。
1996年,王红去珠海的一家媒体公司工作。他的拍照风格独具一格,许多同事都能够从一堆照片中第一时间挑出来他的作品。
因为他的照片风格只体现出了一个字——敢,是勇敢的敢。
在sars病毒肆虐的时候,王红去了3次重症病房拍摄;在拍舞狮队的时候,他让舞狮队从他的身上踏过……
现在的王红,已经离自己曾经的人生目标很近了,他拥有许多摄影展的奖项,但对他而言,最为珍贵的,其实是从未示人的那些照片。
很多人都说,王红拍的那些照片,简直就跟出土文物一样,充满了历史感和厚重感。其实,王红还有很多照片并没有公示。
他将这些照片珍藏着,并且在退休之后,开始重新进行整理。虽然当时他在战场上才短短18个月,他却拍了2800张照片,其中还不包括因为战争遗失的那部分。
王红有个心愿,便是将这些照片送给当年的战友及其亲属。
因为这些照片,不是什么获取奖项的艺术品,也不是参战获胜的战利品,而是属于战友及其家人的珍贵回忆。
2008年,王红将没有送到罗卜基手中的照片,送给了他的父母。那照片并不是一张肃穆灰暗的遗照,而是定格在了罗卜基最意气风发的瞬间。
看到栩栩如生的儿子,罗卜基的父母痛哭失声,却感恩王红将他们的儿子的照片一直好好保存着。
之后,王红又重返了老山一趟,试图在当时的驻地处寻求些许回忆。这里过去了二十多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物依旧人却非。
王红想起当时他向时任国防部长的张爱萍汇报工作的时候,曾“请罪”到自己没有完成好自己拍照的本职工作,只记得救人了。
而张爱萍的回答是:“你做得对,你首先是个军人。”
王红一直记得这句话,他认为比起摄影师这个身份,他更像是个军人。他的爱人杨鹰也说,他的很多战友都走了出来,只有他还不太适应。
战场时间虽然短暂,却影响了王红的一生:
他将10月14日当作他第二个生日,他害怕听到任何和烟火、炮竹相关的巨鸣声;他始终对没有完成罗卜基的承诺耿耿于怀;
午夜梦回间他总是看到袁熙只有上半身的情形……
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王红看着电视里一艘解放军的船开了过来,他的表现犹如身临其境一般激动。
杨鹰喊着王红的名字,结果他一回头,已经泪流满面。
从一个为了艺术献身的摄影师,到一个为了和平奉献的军人。王红在生死中,领悟了人生的真谛。
在他心中,他始终无法忘怀在老山时的点点滴滴,这些战争给人内心带来的伤害和冲击,是无法消磨的。
也正是如此,王红希望能够通过照片这一媒介,向人们表达战争的残酷,和和平的来之不易。
他更希望新一代的年轻人们,能够摆脱对军人、对英雄的刻板印象,明白创造这片和平之域的先辈们,也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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