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在藏语中,“臭嘴吧”的发音与“律师”相似。“1+1”法律援助志愿者律师张青松现任北京市尚权律师事务所主任,从1993年开始从事专职律师工作,2006年创立全国首家刑事辩护律师事务所。2019年7月到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泽库县任法律援助志愿者律师。短短两个月时间,已接待群众咨询144人次,代写文书36份,受理案件31件,当地老百姓亲切地把他称为“臭嘴吧”。现摘发部分张青松律师的援助日记,以飨读者。
我在泽库做律师(一):新世界,新生活
2019年7月4日17点30分,西宁东湖宾馆,我握到了泽库县司法局让忠局长有力的大手,藏族小伙儿洛藏扎西给我献上一条精美的哈达。从此,我成了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泽库县的律师,我要在这青藏高原上开始崭新的生活,一年为期。
自从接到援助通知,竟然有些激动,找到了当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感觉。这种激动逐渐成为对青藏高原的种种向往和对藏区生活的各种想象。
所谓“1+1法律援助志愿者行动”,就是一个律师和一个法律院校毕业大学生到无律师县或者中西部偏远地区提供法律援助的行动。这个行动已经进行到了第十年,先后已经有1100名律师参与,也就是说我算不上多么先进了!
我+的另外一个1是个藏族小伙子,名叫洛藏扎西,毕业于南昌工学院,臧汉双语,援助期间担任我的助手兼翻译。洛藏扎西说他已经在泽库做志愿大学生四年了,这让我一时很是崇敬。再聊,知道他就是本地人,心里好受多了。于是给他安排第一项工作:“教会我藏语,如果半年内我不能用藏语和藏民交流,你的工作考核为不合格。”洛藏扎西一脸忠厚:“那是一定的!您要教我法律,如果我过不了司法考试,您的工作考核会和您的藏语水平一样。”藏族里面也有坏人啊!
“名单里有很多女大学生,为什么和我一起的偏偏是你这么一个又肥又壮的家伙?组织上难道没考虑到我的工作积极性吗?”
“你是援助律师中最帅的,组织上可能是着重考虑了你的安全。”
于是我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有眼光,而且比我坏。
从西宁到泽库驾车4小时,让忠局长带领我们到达泽库县已是7月5日晚上9点多。
看见泽库县城夜景,是不是有点遗憾?这么美丽的地方,怎么好意思说到了边远贫困地区?回去怎么向组织和父老乡亲们交代?!
青海最艰苦的地区简称“黄果树”,即黄南州、果洛州、玉树州。泽库县就是黄南州辖下的一个贫困县。
海拔3700的高原反应是这样的感觉:早晨起来你会怀疑昨天晚上有过一场宿醉,而且是啤酒、白酒、红酒、洋酒掺着喝的那种。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很痛苦,很恐怖,一心想着吃各种药。但是当你晕晕乎乎过上一天后,突然就顿悟了:没花一分钱、没消耗一滴酒,直接就有了经历过花天酒地的感受,真是上天赐福。于是你带着占了大便宜的心情愉快地睡一觉,再起来,就觉得那场酒可能是前天晚上喝的,并且有戒酒的欲望。
所谓“气候最恶劣”,就是你必须佩服藏族人民设计服装的智慧:大皮袄裹在身上,上午露出肩膀,风从上面吹进来,浑身凉爽;下午把双臂都穿进袖子里,多大的风都吹不透。总之,一年四季穿着它,不冷不热。当然,其实每天都有四季。
藏族占总人口98.43%的意思就是全是藏族。大多数藏族不会说汉语,所以必须学藏语。好在藏语很好学,你好是“逮猫”,再见也是“逮猫”,见人就说“逮猫”,他们就夸你聪明,一天下来,你就会觉着自己好像真的挺聪明。其他的话就不用学了,他们聊天喜欢笑,他们一笑你就跟着笑,然后他们就会哈哈大笑。简单吧?
所谓“纯牧业县”就是你看不到庄稼地,到处都是牦牛,偶尔看见白帐篷和黑帐篷。站在这广阔天地,看着那些善良淳朴脸,你很难想象这里的人和法律有什么关系。
工作了两天,很快就意识到这里其实也是世俗人间:“扫黑除恶”如火如荼地进行,领导们操着依法治国的心,包工头们欠着民工工钱,离婚的藏族夫妇为争夺项链上的珊瑚石打着马拉松官司,一个牧民酒后捅了别人一刀,另几个小伙子结伙偷了别人的牦牛和摩托车………
我要在这里工作一年,这里只有我一个律师,我垄断了全县的律师业务,没有竞争。我会成为一个万法皆通的复合型律师人才,很多荒废的业务必须重新学起,想想竟然是专业化害了我。
我要在这里生活一年,感受这个崭新的世界,体验青藏高原神秘的力量,这一年是我多活的一世。
我在泽库做律师(二):做一个牧区人
我搬到牧区来了。
不是因为政府安排的不好,泽库县对援助律师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司法局专门给我安排的单人宿舍就在司法局的楼上。
按照有关规定办公室不能超标,必须很大很大的领导才能在办公室里安床,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我这个有床的办公室的时候,惊喜地暗自掐算了一下我的级别。后来才明白:这是在宿舍里安了个办公桌,不是在办公室里安了个床,办公的地方在一楼服务大厅。
搬到牧区住帐篷是在县委副书记的见证下经司法局长批准的,理由无可辩驳:法律是为人服务的,不了解人就不能很好地服务于人,所以我要和牧民同吃住、共生活。
我的生活日常是这样的:
1、早晨七点半起床,洗漱之后骑马到大帐篷里去吃早饭,一般是酥油茶、糌粑、馍馍等。然后骑马回到住的帐篷,驾车大约四十分钟到司法局上班。
2、下午五点半下班后开车回帐篷,帮助家里照看下牦牛。本来牦牛是不需要照料的,它们既不上访也不闹事,每天都情绪稳定地吃草,但是我每天都要去关心下,担心家里人说我只吃饭不干活。
3、晚饭时间是最有意思的,不仅晚餐丰盛,最重要的是大家可以聚在一起聊天,他们用藏语,我基本听不懂;我用汉语,他们完全听不懂。但是大家聊得很开心,常常是笑声不断——虽然我不知道笑什么。
在西宁遇到一个坏蛋,他告诉我:泽库牧区帐篷有黑白之分,黑帐篷是家庭帐篷,如果某家女儿成年未嫁,则单搭一白帐篷给女儿独居,直到此女怀孕才能回家。
当时在场的人很多,我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没让激动的心情表现在脸上,后来局长问我是在西宁度个周末还是直接去泽库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去泽库,工作重要!”当天晚上我就迫不及待地向洛藏扎西了解上述习俗的细节,他说:“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果真那样的话,我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找到媳妇?”真相不应该是这样,但是好有道理啊!我很不死心地进一步认真考察了牧区黑白帐篷的情况。
广阔的草原上,帐篷黑白相间,以白色居多,关键是我住的也是白帐篷。真相了,那个坏蛋肯定是藏区派去的卧底,骗我尽快来泽库。
黑帐篷是用牦牛毛搓绳编织而成,纯手工,这种帐篷据说冬暖夏凉,以前藏区的牧民大多都用这种帐篷。后来,有些厂家抓住牧民使用帐篷的商机,用帆布生产帐篷,这种工业生产的帐篷一般都是白色,实惠方便,所以大多牧民不再手工制做黑帐篷,而是直接购买白帐篷。但是,黑帐篷对藏区的牧民确实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黑帐篷代表着藏区牧民生活的传统家园色彩,又由于它是手工制做,工艺复杂,所以很多牧民都以家里有一顶黑帐篷而骄傲。这种心情类似于你的家中有一个祖传宝贝的感觉,或者你对你家祖宅的感受。
黑帐篷里有一个土质的炉子,现在白帐篷一般都换成铁制的炉子了,燃料都是牦牛粪。
炉子不只是一个供暖设施,它还起着分界线的作用,晚上睡觉的时候女的睡左侧,男的睡右侧。邪恶的人肯定要问:夫妻怎么办?呵呵……这个话题就到这里吧,说太多了会有很多坏人来泽库。
住在牧区的帐篷里上厕所是个很有学问的问题。帐篷外广阔天地任你选,只要你认为没人看见就不会有人说看见了。结束时随手抓一把草在屁股上搓几下,注意一定要用左手,因为右手是用来吃饭的。如果你问为什么不用纸呢?是因为环保的原因吗?不,忘了带了。
高一点的是阿妈,69岁,一生磕了一百万个头,现在还能直腿弯腰摸地面。阿妈有8个孩子,加上孙辈、重孙辈约38人,她老人家好像也算不清楚。
另外一位是阿姐,藏历六月十三是阿姐的八十大寿,全家人正在全力以赴地准备这个盛大聚会。藏区几乎没有受到孔儒宗法的影响,家人之间的称呼“没大没小”,大的叫哥哥姐姐、小的叫弟弟妹妹,老的叫叔叔阿姨,完全根据看起来的年龄判断。如果有个藏族朋友向你介绍另外一个藏族朋友是他亲戚,你就不要问是什么亲戚了,他们不论。因为阿姐是阿爸的姐姐,全家人都叫她阿姐。阿妈说我来她们家就是她的第九个孩子,所以她的子孙们就都喊我大哥。
我的藏语老师叫夏吾昂措,虽然只有九岁,但是藏语特别棒,只是讲课不太认真,后来我买些零食贿赂她,她还是多数让我自习。
体育老师叫夏吾措吉,专门教我锅庄舞,学费是一大包糖。体育老师很认真地示范动作,而且从来不骂学生笨。
力大无穷的二哥,没上过学,却能帮助活佛整理讲义,出版过个人诗集。二哥不会汉语,但是对我讲了很多话,应该是很深奥的佛学理论—因为我觉得很有道理。后来我送给他一本汉语的《金刚经》,他就不理我了。
最后说说泽库的水。
在西宁还遇到另外一个坏蛋,说泽库的水含有过多的矿物质,不能直接饮用,必须要用纱布过滤之后才可以喝,而且要过滤十二遍。还说泽库牧区很多人不懂得过滤水,所以身体里很容易长结石,好多牧民后来都因为结石割掉了器官……这里当然有漏洞:难道泽库没有卖矿泉水的?坏蛋若有所思地说:“那么高的高原……建议你还是在西宁多准备点纱布吧。”
当时北京市律协的领导在场,我问能不能定期从北京送水来?领导关切地说:“我回去给子程会长汇报,我们会认真研究的。”
虽然宿舍里的的饮水机告诉我那个坏蛋是卖纱布的,但是至今没有收到北京律协的研究结论,这让我情绪很不稳定。所以我决定只喝自来水,而且是不过滤的那种,这样我的身体里就会有很多结石。等我在青藏高原圆寂了,肉身火化后会有很多舍利子,挑出最大的十一个,分别挂在高子程和十位副会长的脖子上,让他们天天睡不着。
我在泽库做律师(三):阿姐的八十大寿
藏历六月十七日(公历七月十九日)是阿姐的八十大寿。据说全家为这一天从一个月之前就开始准备了。
第一次到家里的时候就看到四哥和夏吾才让为阿姐缝衣服的景象,我被藏族男人的勤劳和贤惠很是感动了一下。但是好象这是目前我见到的男人做家务的唯一一次,与男人相比,藏族女人的辛劳和勤快简直是逆天。我一直拍不到女人们的照片,因为她们一直在动,从不停下。抽时间我要好好给你介绍一下藏族女人们的日常,相信所有的内地男人都有把内地女人送到藏区培训学习的冲动。
阿姐爱美,对她的新衣服非常期待,我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挥着手不让拍,说等穿上新藏服拍出来才好看。我把这张照片发出来,也不知道再回家时她会不会对我说“逮猫”了。
黑帐篷当然是庆典的中心,阿姐像女王一样坐在帐篷门口接受来宾的拜贺。
为了大寿,专门在黑帐篷旁边搭起了漂亮的花帐篷,黑帐篷和花帐篷里摆上了漂亮的水果和点心。花帐篷是专门用来让活佛念经赐福的。
庆典的总策划兼总指挥当然是阿妈,我是家中老大,所以要单独合影以表示这些工作也有我的功劳。
自从我加入之后,大哥只能屈居第二,所以我要和他合影以安慰他受伤的心。大哥是宁玛派僧侣,从小出家,终身不娶,现在正潜心研究藏医。据说大哥修行很高,冬天也能坐在草原上打坐,一丝不挂而且浑身冒蒸汽。我向大哥核实这个谣言,他笑而不答,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所以,我决定验证一下:最冷的冬天(据说这边冬天才零下二十多度),把大哥脱光了捆住放到草地上,我披着被子围着炉子,从窗户用手机视频监控,如果两个小时内他不冲进来打死我我就拜他为师。
庆典的前一天,中国政法大学的吴洪淇教授专程前来视察庆典准备工作,并对庆典做出了明确具体的指导。
八十大寿喜庆过程大概这样:
1. 煨桑。头一天晚上全家就不能睡觉了,接近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全家都要去煨桑。关于煨桑百度很详细,自己去查,大致意思就是给各路神仙供奉些吃喝,神仙一高兴就保佑我们。
煨桑台在房子或者帐篷的正后方,每家都有,重大节日和庆典的时候才使用。房子或帐篷前的煨桑台是一个悬挂的金属盘子,每天都用来煨桑,有的在早晨、有的在黄昏、有的一天两次,各家习惯不同。
2.念经赐福。重大庆典请宗教人士念经赐福必不可少。据说我们村有13个活佛,不能都请来,太贵。我下班回家时念经的活佛已经拿着念经的钱走了,我只能坐在活佛的座位上体验了一下。
3.迎宾。从晚上十二点开始,宾客们陆续到达。我理解的是,谁来得早谁就最诚心,福气也就最大。每个宾客除了赠送礼物,一般还要唱歌、跳舞,阿姐也要回礼,家人们还以唱歌、跳舞。
阿姐回了三百多碗花生,说明来过三百多位客人。
收礼、回礼、唱歌、跳舞、拔河、喝酒、吃肉……这些活动要持续到次日凌晨。
其中,一小伙子叫夏吾多杰,计算机专业毕业,酷爱教育事业,是我们村最受欢迎的年轻人之一。
介绍一下牧区藏族的酒肉观。
如果你认为我们天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你就错了。首先藏民本来不喝酒,当年文成公主把酒和酿酒技术带到藏区,她只告诉我们酒好喝,忘了告诉我们喝多少,所以我们不按斤喝,而是按天喝,高手可以连续喝七八天。后来我们才知道那种感觉叫“醉”,“醉”不好,所以现在藏民多数不喝酒。当然,重大喜事另当别论。
吃肉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首先按照传统每月有八天绝对不吃肉,藏历四月整月不吃肉,平时尽量少吃肉,吃肉只能吃牛羊肉,不能吃小动物的肉……
理论是这样的:众生平等,不能杀生;人要生存就要吃东西,高原上除了肉没有什么吃的怎么办?尽量少杀生。一头牦牛可以让很多人吃饱,因为它大;很多条鱼才能让一个人果腹,因为它们小。
在党的英明领导下,牧区的食物日益多样化,很多藏民实现了吃素的崇高理想,像我这样的“食肉恶人”有时竟然感觉嘴淡。
八十大寿这样的庆典,肉当然是充足的。平时主要吃糌粑。
糌粑是炒熟的青稞粉,配料是干奶酪、酥油、白糖。如果你是象我这样的好人,女主人会在你碗里放很大一块酥油。
之后在碗里加上奶茶,黄澄澄的一层油,看着都香。
糌粑是吃的,不是喝的,而且没有筷子,所以首先要用一个手指头搅拌成糊,然后再用五个手指头揉捏成团。
我问过一个问题:搅糌粑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是用无名指,为什么?没有人能回答上来。于是我做出了大胆的分析:大拇指太短,食指用来抠鼻孔,小指用来抠耳朵,中指什么都抠,只有无名指最合适、最干净,所以要用无名指。全家人都认为我的推断充满智慧,个别正在用食指搅糌粑的也悄悄换成了无名指。
当然也有人挑战我的权威解释:那为什么后来捏糌粑的时候五个手指头都用上了呢?我耐心地解释说:无名指的勤劳精神最终感动了其他几个手指头,它们顿然变得纯洁无暇,就一起上来帮忙了。
对于一个长期吃糌粑的人来说,捏完糌粑后,盛糌粑的碗要干净得如同新碗,如果碗里还有糌粑残渣,就需要舔干净,否则会被视为对食物的不敬。
阿姐幸福地渡过了她的豪华生日派对,她开心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也浅了许多。
我在泽库做律师(四):青海是个省,泽库是个县
来泽库一个月了,收到了各地寄来的好多包裹。
我知道还有很多东西在邮寄的路上,因为快递公司分别从甘肃、西藏给我打了好多次电话,问我到底青海在哪里、泽库在哪里。我才知道,快递公司和我的好多朋友一样没文化。所以我只好普及一下基本地理知识:
首先,青海是个省,不在青岛,也不在甘肃或者西藏的某个地方。青海省很大,听说过海南、河南吧?那都归我们管,在青海,海南只能是个州,河南只是一个县。
其次,黄南藏族自治州不是甘南藏族自治州,黄南在青海,甘南在甘肃。不是带藏族的地方就在西藏,青海也有。
第三,泽库是个县,兰州没有泽库大街,拉萨也没有。
好了,记住我的地址: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泽库县司法局。已经寄过东西的重新寄一遍,没寄过的随便多寄点,我这个人不挑剔,吃喝穿用都可以,只要贵就行。我也不图什么东西,主要是让你和快递公司知道:青海是个省,是个省,省!泽库是个县,是个县,县!
司法局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泽库的快递小哥在公安局门口打电话让我出去领快递,我告诉他司法局不在公安局里面,见面后他好学地问我公安局和司法局有什么不同,我说公安局抓人,司法局不抓人。他说:“司法局是个好局。”于是后来都没有送错地方。
还有些人假借看我之名,行旅游享乐之实、用我丰盛美食、享我高原美景、听我动人故事、学我藏语宪法。
据说陆续还有大波的人马奔泽库来。无论如何,有这么多朋友惦记着,总是有些感动,尤其早晚用牛粪生炉火的时候,浓烟一起眼泪就止不住哗哗地流。
有一天回家,发现少了两顶帐篷,其中包括我住的那个,心里一震,以为家里嫌弃我了,嫌我领了太多陌生男女来住,所以把帐篷藏起来了。小心翼翼求证,才知道帐篷被移到“法会”和赛马会去了。看,我们是游牧民族吧!别以为我家还在上次我带你去的那个地方。
法会,就是大家聚到一起听活佛讲经、念经。这里的活佛很多,据说我们村就有13个。所以我们有很多法会。
有的活佛特别厉害,一讲就讲好几天,所以我们就把帐篷迁到活佛讲经的地方住下来听。
活佛当然是用藏语讲经,就是那种不明觉厉的声音。我曾央求一个听了三天法会的人给我说说活佛都讲了些什么,他沉思了下说:“活佛说,要孝敬父母,不要老看手机。”
听不懂藏语不要紧,你可以向乞丐们布施,偶尔能听到纯正的中原口音,倍感亲切。
除了法会,赛马也是经常有的事情。泽库的马叫河曲马,属于中国三大名马之一。隔壁的河南蒙古族自治县说河曲马是他们的特产,其实这种马泽库遍地都是。要不是考虑蒙藏团结大义,我大泽库一定要起诉他们。
藏区牧民大多是家庭都养马,我们家就有四匹。马的用途一般就是用来比赛,很少有人骑马放牛放羊,因为摩托车更快。
赛马会分为部落赛、村赛、乡镇赛等等,就像内地的足球比赛,一言不合就来一场。乡镇举办的赛马活动比较隆重,配合歌舞、拔河、摔跤等活动,一搞就是三天。
参赛的马以年满三岁的马最好,我的赤兔马正好三岁;骑手的体重必须超过五十公斤,我刚刚是最佳体重。遗憾的是,规则要求,比赛过程中如果骑手从马上掉下来就不算成绩。所以我只好忍痛让别的骑手骑着赤兔马参赛了。
赛马会几乎把全乡镇的帐篷都吸引过来了,非常热闹。好不容易碰上这么多人,我们司法局当然要不失时机地进行普法教育了。
别担心乡亲们会把宪法垫屁股底下坐着看表演。藏族对文字极其尊重,凡是有字的纸一律不会坐在屁股底下,尤其是藏文字,不管认识不认识。
泽库热闹,临近的县也很热闹。河南蒙古族自治县的那达慕大会刚刚结束。那达慕大会是蒙古族的传统活动,属于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那是一场精彩的比赛和综艺活动。
梁亚军是云南昆明律师,在河南县做1+1志愿律师,他好象也是趁着那达慕大会人多的时候来普法的。据说他在河南县竟然有一辆自行车,太奢侈了!
除了河南县的那达慕大会,同仁县的热贡六月会也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同仁县是我们黄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驻地,六月会只在同仁县隆务河谷的20个左右的村子里举行。
举行六月会的村子有藏族村也有土族村,每个村子的仪式和内容都各自不同。
总之,高原上的夏天不过一个多月,而且是秋衣秋裤羽绒服的夏天,所以我们要可着劲儿地享受,并且拍下视频,以便未来几个月的冬天里围着炉子回味。
我在泽库做律师(五):这里需要臭嘴巴
在泽库,第一次有人叫我“臭嘴巴”的那天,我羞愧地刷了三次牙,并且戒烟一天。后来天天被人叫做“臭嘴巴”,我怀疑藏族同胞们可能是对律师职业有偏见,深深地激起我重塑律师职业形象的责任心。后来才知道,藏语里的“律师”一词,发音近似“臭嘴巴”。仔细想来,倒也有些神韵。
律师在这里很受欢迎,来咨询和寻求法律援助的人络绎不绝。
7、8两个月,接待咨询144人次,代写文书36份,受理案件31件……当然,这些工作主要都是洛藏扎西同学在做。为了表达对洛藏扎西的谢意,牧民送给他一块红布。
除了咨询、办案外,党委、政府、学校、公检法也希望律师去讲课。有时会误以为自己真的很重要。走在路上好多人都认识,老远就喊“臭嘴巴”,牛轰轰的感觉直上头。
“1+1”是解决欠发达地区法律服务资源不足的好办法,但是很难成为解决问题的终局措施。以泽库为例,自2015年,先后有四位内地律师来泽库做志愿律师,我是第五个。四位前辈的敬业和努力的确取得了当地干部群众对律师的尊重和信任,但是也一定程度上导致当地法律服务对志愿律师的依赖。尤其藏区,藏民显然更需要藏语律师,而不是带翻译的“臭嘴巴”。从全国来看,内地律师行业高度发达,已经实现专业细化分工,像我这样只会办理刑事案件的瘸腿律师,一个人垄断全县业务,实际上是令大部分当事人没有得到最优质的服务。另外,“1+1”志愿律师只适用于法律援助业务,法律援助范围外的当事人请律师难的问题没有解决。
基于以上认识,中国政法大学法律援助研究院的吴宏耀院长主谋策划了一个阳谋,企图以泽库为试点,寻求解决欠发达地区公共法律服务体系建设的新途径,代号“泽库模式”。8月14日,“泽库模式”会议在一个破帐篷里召开。
《民主与法制》总编刘桂明把“泽库模式”总结为:“请进来,走出去;连起来,办下去。”
“请进来,送出去”:把内地律师请到泽库来,值班、办案、培训;把泽库的法律人才送到内地律所去,学习、训练、成长。
“连起来,办下去”,就是用互联网把内地律师和泽库连起来。招募一批内地志愿律师,每人每月有一天到半天的时间轮流值班,通过视频设备对泽库人民远程咨询服务。
律新社CEO王凤梅对泽库模式充满期待:“将来,泽库的草原上遍布的不是牦牛,而是律师……”脑子里得灌多少水才能有这样的畅想?
她接着说:“到那时,泽库的旅游广告词就是:'去泽库,看牦牛放律师!'”嗯,法律扶贫。
会议落实了几项工作:一是有些律师事务所已经确定参与这项活动;二是全国各地已有十数位律师报名参与活动(名单待中国政法大学法律援助研究院整理审查后公布);三是杭州识度科技有限公司、中国政法大学国家法律援助研究院、北京市尚权律师事务所联合向泽库县司法局赠送公共法律服务人工智能自助机一台。
这个机器很牛,泽库很需要,只是一台太少了,乡亲们骑马要半天才能到县城使用。欢迎再捐,别担心捐多了,我们有很多乡镇,隔壁河南县也需要,青海其他州也不太富裕……。别担心后台律师不够用,全国有四十多万呢。
第一位“请进来”的律师据说就要来了。
他叫刘鸣赫,北京尚权律师事务所律师。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学院,曾经的河北唐山高考状元,北京大学辩论队队长,可以想象他嘴有多贱。
刘鸣赫律师将于九月份来泽库,服务一个月。这个小伙子多才多艺,除了做律师之外还能干点别的,我已想好了他在泽库工作之余第一项重要任务:我两个月没洗过衣服了,需要有人教我怎么洗衣服了。
我在泽库做律师(六):藏家佛门盛宴
黄南州有四个县,河南县和泽库县是纯牧区县,同仁县和尖扎县是以农业为主的县,同仁是黄南州政府驻地。在泽库上班的人,周末的时候有一半都要去同仁住,那里的海拔只有2000米左右;另外的一半则去了西宁。所以,周末的泽库县城比平时更加宁静,很多店铺也干脆关门放假。
我也在同仁找个了家,一来感受下农区人民的生活,二来备个冬季过周末的地方。
拉龙加大我两岁,是家里的男主人。拉龙加大哥有四个仙女般的女儿, 反正特别美……
拉龙加最近喜事连连。头一桩辉煌的事就是“雅顿”。“雅顿”的意思是“夏日庆典”,也可翻译为“夏宴”,就是请僧人到家里来吃饭。
藏族称和尚为阿咖,自农历六月十五到八月初一,在寺庙修行的阿咖们要闭关。这四十五天里是大地生物最繁盛的时节,阿咖们怕走路会踩死太多虫子,就闭关不出以显慈悲。有些地方阿咖闭关是不出寺院门,比如拉萨,但是他们只闭关十五天。同仁的阿咖们要闭关四十五天,可以出寺院门,但是不能出村子,闭关期间他们可以到村民家吃一顿晚饭。八月初一闭关结束,村民们感念阿咖们慈悲心肠,请阿咖们到家里享受一顿大餐,这就叫“雅顿”。
这顿饭在藏族心目中即神圣又荣耀,当然也不是随便就可以请到的。据说,有些藏民省吃俭用一生,只为了给阿咖准备一场盛宴。拉龙加是去年就和寺院约好了,至少已为这场佛门豪宴准备了一年。
看着拉龙加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忍不住就拍了他的马屁:哥好风光!拉龙加大哥谦虚地说:这不算什么,要是能请到隆务大寺的阿咖们,那才厉害,屋顶屋下全是阿咖。他说的是藏语,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他谦虚里面的得意。
隆务寺是黄南州最大的寺院,有800僧人,今年泽库藏民有幸请到他们,60户牧民联合宴请,耗资二百余万元,场面宏大。
藏区每个村子都有寺庙,拉龙加的村子叫热德合村,不到四十户,一百多口人。
热德合村很小,所以村里的寺庙也不大,庙里没有阿咖,只有一个年长的尼姑在守候。尼姑在藏语里被称为“阿奶”,阿奶带我拜见了正殿里的释迦牟尼、绿度母、白度母,却让我自己去看偏殿里的格萨尔王,理由是女的不能进那个殿,尼姑也不例外。
和尚叫“阿咖”,尼姑叫“阿奶”,“雅顿”是请阿咖吃饭,所以阿奶不能参加,阿奶只能在寺庙里等着人给她送饭过来。在藏区,处处都能体会到大男子主义的理所当然。
佛教似乎对女性有些歧视,笃信佛教的藏区女性的地位不高,因此藏族女性也格外任劳任怨。但任劳任怨并不意味着可以随便欺负。
而且,虽然里里外外的活都是女性在做,但是她们绝对不做针线活,那是男人的事。所以,别以为找个藏族媳妇就可以真的大男子主义。
拉龙加宴请的是隔壁村寺庙里的阿咖们,隔壁村叫尕沙日村,和热德合村属于同一行政村,所以也算本村寺庙。尕沙日寺有五十多个阿咖,都将亲自赴宴。
宴会的前一天,热德合村的大多数村民就都过来帮忙了。
其中的一位阿咖是拉龙加的弟弟,从小出家,是当地颇受尊重的资深阿咖。藏族的传统,家里有几个男孩的,要把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送到寺院里出家,所以家家都有僧人,僧人越来越多。
现在生活环境变化了,寺庙垄断知识的时代已成历史,很多藏民不舍得把孩子送进寺庙;而有些已经出家的年轻人,被寺外的喧哗吸引,纷纷还俗。僧侣已有明显减少的趋势,有藏民开始担忧以后阿咖不够用。
下午,正在忙碌的人们手捧哈达走出家门,全村男人都到门口迎接经书。两位年长的阿咖手捧一个精美的锦盒,一大群阿咖们则簇拥着他们,锦盒里装着珍贵的佛经。
这套佛经是拉龙加专门为“雅顿”所请,由尖扎县一个著名的和尚书写,据说光润笔费就十万左右,经文全部用金粉写成。
阿咖们不仅送来了金字佛经,还带来了唐卡。
同仁是热贡艺术的中心地带,这里家家画唐卡,人人是画家。
阿咖们还要帮助布置佛堂,藏族每家每户都有佛堂。
尖尖的那个是用糌粑做的,白的那个是酥油花,当然就是酥油做的。做成的贡品叫“塔西”,阿咖说他也不知道汉语怎么叫。
晚上十点多阿咖们才离开,宴会是明天,所以他们空着肚子回寺庙了。这个普通的藏家小院,业已变成庄严道场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隆重地请我吃过饭,所以我想知道被请的人现在是什么心情。是兴高采烈、急不可耐地不断看表?还是故作镇定、假装毫不在意呢?我决定探访下那些等待赴宴的阿咖们。
能容得下五十个阿咖修行的寺庙自然是不小。没有人认识我,阿咖们不知道我知道他们有饭局,我也知道他们不知道我知道他们有饭局。阿咖们在认真地念经,看来他们属于故作镇定、假装不在意的类型。
转到阿咖们住的地方,一个阿咖正在做一锅面片儿汤,一边做饭一边念经——山西口音。这个阿咖是从五台山来闭关的大和尚,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79级。他热情地邀请我共进早餐,说食物都是众生施舍的,众生吃了最应该。我心安理得地吃了一碗,有点咸。大和尚很健谈,我还没来得及想应该请教些什么,大和尚已经讲了一个篇章。
大约十一点,阿咖们出发了。
男人们要向活佛献哈达,而活佛则把哈达反挂到你的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意思,应该不是嫌太多了。
村口的女人们则唱起了“六字箴言”,确实是“唱”,那声音高亢、悠扬,沁人心脾。
阿咖们踏着地上画就的“祥云”,在众生的簇拥下庄严地走进院子,屋顶上的小沙弥吹起了大海螺。
天井里坐着的俗家人都是从别的村里来的客人,本村人要等阿咖和客人吃完才能吃。
阿咖们坐下来就念经,假装没看见菜的样子,念完经就开吃,吃一会再念经,如此反复。分不清是吃饱就念经,还是念饿了就吃饭。席间的客人和围观村民也随着念。一百多人的大场面,竟然毫无喧闹之感,男低音的合唱显得庄严肃穆。我想,如果让女人们的高音加进来,一定会是绝美的交响。我认真听着他们在念什么,听不懂,听久了大概就是这样的:“这个菜有点咸,那个菜有点淡,其他菜都可以,我要吃素,好吃好吃真好吃……”然后大家一起击掌。
我把这些胡思乱想说给拉龙加的大女儿,美女用恶毒的眼光直直地盯着我,一股杀气直奔我心窝,我立即念了好多遍“唵嘛呢叭咪吽”才化掉口业。
藏区的出家人并不戒荤,所以“雅顿”的很多饭菜里都有肉,但是大块的肉是不能上的,那样不恭敬。据说也有全素的“雅顿”,但是非常昂贵,一般人家请不起,把肉弄得碎一点也是权宜之计。
吃了几个小时,我正好奇为什么没见阿咖上厕所,突然所有人都站起来,在活佛的带领下往外走。阿咖们直接上了村子后面的小山。
闭幕式当然要有活佛加持的环节,以前以为活佛会在被加持者的头上按摩一阵子,没想到竟然是用法器在头上敲一下。
无论牧区还是农区,藏族的生活已经和宗教活动完全融合,难以区分哪些是生活习俗、哪些是宗教活动。“雅顿”对于一个藏民之所以重要,可能在于其本质就是向僧侣布施供养的过程,类似于磕一个虔诚的长头。拉龙加没有向佛祖祈求升官、发财、长寿,而是期望“众生脱离苦厄”,大多数藏民礼佛的动机大致如此。可能,这才是佛教的原本意图。
以上记录的是半月前的“雅顿”。中秋节泽库下了一场大雪,今天9月15日,泽库开始供暖了,以后再来泽库的人就不要穿衣服了,屋里能热死人。(原文稍有删减)
来源:厅普法与依法治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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