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这里面有杀人犯吗？”女儿指着我柜子里的案件卷宗。

“有的”。在十年的执业生涯中，我多少还是会接触到一些暴力型的犯罪案件。

“那他们是坏人吗？你为什么要替坏人说话呢？”

这是一个极其沉重的问题，沉重到由于这个问题，律师这个职业，背地里被当成过街老鼠；沉重到数不清的律师因为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沉重到我们国家数十年的法治进程中，始终找不到让人信服答案。

十年中，这样的质问一直在我身边环绕，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沉默应对，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去解释，也懒得解释，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而现在抛出这个问题的人却是自己的女儿——我的思想和价值观的承继者，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但是她不能。

所以，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回答了。

律师为坏人辩护，出发点大抵有三：

1.为了事实和真相，为了公平和正义

这不是一句口号，更不是一句空话。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你很难想象在刑事案件中，公检法的权力之大。面对如此之大的权力，个人是无力与之抗衡的，当一个人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而对其进行立案侦查时，极有可能被权力碾压，形成冤假错案。

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

1994年初，湖北省京山县佘祥林的妻子张在玉突然失踪，久寻不到，张家开始怀疑是被佘祥林所杀，数月后，一村民在村头发现一具腐尸，张家人一口咬定死者就是张在玉。这样，佘祥林就成了第一杀人疑犯，2005年3月28日，被佘祥林“杀害”达11年之久的妻子突然现身，一件天大冤案由此浮出水面。同年4月13日，京山县法院经重新开庭审理，宣判佘祥林无罪。

佘祥林被判刑的时候，他肯定想不到，与湖北交界的河南境内有个叫赵作海的人会和他经历同样的遭遇。

2003年5月9日，商丘市58岁的赵作海他因涉嫌杀害同村村民赵振晌被当地公安刑拘。在被超期羁押三年半后，商丘市中级法院一审认定赵作海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2010年4月30日，“被杀害”多年的赵振晌突然出现在村里，赵作海也因此得以昭雪。

胥敬祥抢劫案、徐计彬强奸案、内蒙古呼格吉勒图奸杀案、聂树斌强奸杀人案、孙万刚强奸杀人案、张绍友“奸杀侄女”案、李久明入室杀人案、念斌投毒案……

这些错案里面的“罪犯”有的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法治文明在不断进步，这是不容否认的。纵然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保证一定就不会有冤假错案发生。

在权力没有被完全装进笼子之前，谁也不敢说不会有无辜的人被噬咬。

于是，需要有一群人站在犯罪嫌疑人的背后，注视着权力的动向，防止权力如虎兕出柙，肆意妄为。

而律师，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接受过专业的法学教育，具有专业的法律素养，他们清楚法律的逻辑，熟悉法律的运用。有他们的存在，公检法会更加谨慎细致，所查明的结果才会更加接近原本的事实与真相。

否则，你我都有极大的可能成为赵作海、佘祥林。

权力肆虐之下，岂有无辜？

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义无反顾地追求社会的公平正义，避免每一个人被权力吞噬，这是一部分律师的不变初心。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是一部分律师为坏人说话的原因。

2.专业兴趣

有一部分律师，是基于对于案件本身的兴趣去为坏人说话的。这类律师追求事实与真相，渴望公平与正义，但他们更关注的是在这个案件中有多少专业技能发挥的空间。换句话说，是这个案子本身让他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有一个同事，他曾经为一起故意伤害案中的犯罪嫌疑人做辩护人。他看完案卷材料后，对这个案件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我问他原因，他说他找到了证据中互相矛盾的地方，于是他开始一门心思地去求证，最终，他运用专业能力击破了公诉机关的证据链，这名犯罪嫌疑人也因证据不足未被判刑。

事后，我问他对方给了你多少代理费，你这么卖力。

他说，这是一个法律援助案件，犯罪嫌疑人由于请不起律师，被法律援助中心把案件指派到了他手里。他一开始只打算走个流程，是因为看完卷宗之后，发现定罪证据有漏洞，才大量投入精力的，这纯属专业兴趣所致。

有一部分这样的律师，他们可以称之为“律痴”，他们渴望的是专业能力在刑事诉讼中得到施展，办出来高质量的案件。而为犯罪嫌疑人说话，只是在这种专业姿态下客观形成的一个附属品。

3.为了钱

钱，对于律师，尤其是刑辩律师来说是一个致命的话题。

为什么律师会为坏人辩护？

多数人的认知是——因为律师收钱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何况收的钱还不少。

事实上，相当一部分律师确实是直奔着钱去的。

即便是前两种律师，也是会收钱的。

所不同的是，前两种律师，会分清楚哪些钱应该收，哪些钱不应该收；哪些话应该说，哪些话不应该说。他们会在自己的底线之上办事，而他们的底线是不会低于法律标准的。比如，这十年来，我从来没有为一起拐卖儿童的犯罪嫌疑人做过辩护，并且我确定以后也不会。

而直奔着钱去的律师，他们脑中没有公平和正义，眼里没有事实和真相，心里没有道德和良知。

他们教唆造假、歪曲事实、颠倒黑白、无理狡辩。

明明是坏人偷了受害人的钱财，他们却说是因为受害人没有看好；

明明是坏人强奸、猥亵了受害人，他们却说是因为受害人穿得少。

明明是坏人道德沦丧、泯灭人性，他们却把责任推给受害人，责怪受害人没有识人之明，不远离是非。

讼棍！

《朱子家训》有言：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

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我敬畏天理，敬畏因果

我敬畏事实，敬畏真相；

我敬畏道德，敬畏法律。

为了能施展所知所学，我选择为坏人说话；

为了能查明事实与真相，我选择为坏人说话；

为了能实现公平与正义，我选择为坏人说话；

如果在这过程中，还能养家糊口，我甘之如饴。

我为坏人说话，还收了钱，这样看来，我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好人。

但是，如果只是为了钱，我将选择永远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