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县刑事律师,杨三姐告状杨青天

“求医归来凄凄凉凉，思前想后好心伤……愁的是小女病沉重，恨的是丈夫不正当，气的是大嫂与五嫂，无羞无耻太轻狂……”

伴随着“杨二姐”悲戚的唱腔，舞台上，胡琴再一次咿咿呀呀地拉了起来。

隔着落满尘埃的百年时光，胡琴来来回回地拉过来又拉过去，人世间的事，总是说不尽的苍凉。

“杨三姐告状”是百年来人尽皆知的故事，它之所以出名，很大原因要归功于评剧电影《杨三姐告状》的传播。

电影《杨三姐告状》剧照

而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这部脍炙人口、惩恶扬善的评剧电影，几乎完全是依照真实案件改编。

电影讲述了杨三姐控告姐夫杀害姐姐杨二姐，并通过“青天”杨以德秉公执法，成功报了血海冤仇的故事。

诚然，人们对戏剧化的劫富济贫、善恶有报，有着天生的热衷，因此对电影中的情节亦是深信不疑。

然而不得不承认，尽管电影中案件的起因和结局与现实中如出一辙，但过程却与人们所熟知的桥段大相径庭。

原来，人们所看到的“善恶有报”，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次“偶然”。

1915年，一场身份悬殊的旧式婚礼在河北滦县高家狗庄上演，男方是暴发户高贵章的六儿子高占英，女方是农户杨康源的二女儿，人称杨二姐。

也许会有声音说，杨家乃寒门，高家是富户，这一贫一富结为亲家，似乎不大符合“门当户对”的旧时观念。

电影《杨三姐告状》剧照

实际上，高、杨两家的这桩婚姻是娃娃亲。当时的高贵章只是一个卖杂货的小贩，与靠弹棉花为生的杨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只是后来，高贵章因在唐山开办瓷器店发迹，成了暴发户；而杨家的营生却始终没有大的起色。

发家后的高贵章，买房置地，盖起了高门大院，还将几个孩子送进了学堂，高占英也得以进入滦县传习所读书。

毕业后，高占英回村做了一名私塾先生。在清末民初那个混沌的年代，教书是极受尊敬的职业，高家也因此颇为得意。

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随着儿子高占英到了婚配的年龄，高贵章却愈发闷闷不乐，每每想起与杨家的婚约，便如鲠在喉。

以高家如今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女子娶不进门？怎还会愿同那个穷鬼杨康源做亲家？

电影《杨三姐告状》剧照

在高贵章看来，尽管杨二姐长得还算水灵，但毕竟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农村女子，别说自己觉得她配不上儿子，就连高占英也看不上她。

可是，两家毕竟有一纸婚约，如果单方面悔婚，定会被扣上一顶不讲诚信的帽子，他们是大户人家，丢不起这个人。

无奈之下，随着婚期的如约而至，高占英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杨二姐娶进了门。

婚后的日子，正如众所周知那般，“门不当户不对”的情绪转变成了冷嘲热讽与家庭暴力。

可是，她是一个传统的女子，既然嫁到了高家，这就是她的命，她不得不认。于是，妻子的沉默变成了丈夫眼中的软弱，打骂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每每看着遍体鳞伤的姐姐回到娘家，杨三姐的心里又心疼又气愤，她是个有反抗精神的女子，怎受得了姐姐被如此欺负？

电影《杨三姐告状》剧照

“二姐，现在是民国了，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大不了回娘家！”

听了妹妹的话，杨二姐总是抹着眼泪，低头不语。“离婚”对她来说，是致命的两个字，她不能做那样的女人。

好在，日子总算迎来了曙光，不久后，杨二姐为高家生下一个女儿。有一段时间，这个孩子的到来让原本紧张的家庭氛围多了些许和睦。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女儿的因病夭折，高占英对杨二姐的殴打开始变本加厉。好多次，看着浑身淤青的姐姐，杨三姐只能默默地掉眼泪。

就在杨三姐为姐姐的未来担忧之际，她和母亲竟收到了高家传来的噩耗：姐姐死了！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死了呢？杨三姐说什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与姐姐素来亲近，无话不谈，谁知道几天不见，竟天人永隔。悲痛之余，她的心里也充满了疑惑。

电影《杨三姐告状》剧照

由于父兄不在家，杨三姐只得跟随母亲前去吊孝。

当母女二人抵达高家时，杨二姐已经被蒙上了白布，远远望过去，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

杨三姐扑在姐姐身上泣不成声，可当她想要揭开白布看姐姐最后一眼时，却被高家人一把拦了下来。

“姐姐是怎么死的？”

面对杨三姐的质问，高家人吞吞吐吐，没一个能说得明白。这也让16岁的杨三姐对姐姐的突然离世感到更加疑惑。

于是，趁人不备，杨三姐偷偷跑去掀开了白布，结果令她大惊失色，姐姐不仅手指上缠着绷带，嘴角和下体都有明显的血迹。

正在惊恐之时，高家人发现了她，他们突然冲进来，以“不得打扰死者安息”为由，将她赶出了灵堂。

下葬当日，高家人更是像防贼一样死死盯着她，说什么也不让杨三姐再靠近棺材。

评剧《杨三姐告状》剧照

高家人的一次次搪塞，让杨三姐感到事情必有蹊跷。姐姐的死，仿佛一块磐石压在她的心里，让她喘不过气来。

几天后，杨家所在的甸子村举办庙会。几个高家狗庄前来赶庙会的乡亲，见到杨三姐，便与她聊起了姐姐的事。

“依我看，你姐不是好死的，村里有人夜里解手时，听见了高家的哭闹声！折腾了有半宿！”

杨三姐听得心里发慌，回家后，她将在高家吊丧的种种与庙会听来的消息一并告诉了大哥杨国恩。

大哥听过之后，也觉得事有蹊跷，结合杨二姐之前与高家的过往，兄妹俩越想越憋屈。当即便决定前往高家问个明白。

想到杨二姐已经下葬，死无对证，高占英开始变得肆无忌惮，面对杨家兄妹的质问，竟态度恶劣地撂下狠话：

“没错，人就是我杀的，有本事你们就去告状！看你们到底告不告得赢！”

评剧《杨三姐告状》剧照

杨国恩听后火冒三丈，与高占英扭打在一起，可高家人多势众，杨家兄长哪是对手，杨三姐怕闹出什么乱子，趁乱将大哥拉回了家。

回家后，兄妹俩商议，一定要为杨二姐报仇，当即便做出决定：上县城去告状！

在杨三姐看来，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怎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想起姐姐与自己过往的种种，她的心都要碎了。只是，单纯的杨三姐并没有想过，“告状”这件事到底有多么艰难。

彼时正值民国初年，清廷虽亡了，但中华大地纷争四起，军阀混战，列强入侵，远不是个太平的天下。

当时，滦县负责审理刑事案件的官员叫牛楚贤，相当于副县长的职位。

牛楚贤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贪财，在那个不可理喻的年代里，他公然敛财，混淆是非，谁给的钱多，官司就判谁赢。

杨三姐告状的滦县衙门

对于官场的黑暗，一个16岁的农村姑娘当然不知，抱着一颗“青天老爷一定会为姐姐伸冤”的想法，杨三姐来到了滦县县衙。

见来人是个穷丫头，牛楚贤连审案的心思都没有，本想敷衍两句将她打发走，谁知一听状告的人是富户高家，牛楚贤立马来了精神。

要知道，不管案件孰是孰非，只要牵扯上富户人家，总少不了上下打点。有油水可捞，牛楚贤当然不会错过。

于是，牛楚贤一边安抚杨三姐，说自己定会秉公办案；另一边却派人通知高家，说有人将他们告上了公堂。

高家得到消息后备感意外，他们没想到杨家竟真的会去县衙告状。不过他们并不担心，高家能有今日的富贵，自然懂得官场世故那一套。

转天，高占英就派人给牛楚贤送来了500块大洋；又托人去杨家说和，表示只要杨家撤诉，高家愿意拿20亩地和一头牛作为补偿。

电影《杨三姐告状》剧照

必须承认，对于杨家来说，这些补偿不可不谓一笔巨款，可是，杨家拒绝了，他们失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儿，他们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然而，当杨三姐与大哥杨国恩再次来到县衙时，牛楚贤却换了一副嘴脸，眼看杨家拿不出“证据”，便呵斥道：

“既无确凿证据，就是凭空猜想。我看你们分明是想借此敲诈高家钱财，说话不容采信。”

“想要证据，开棺验尸就知道了！”杨家兄妹不服，公堂之上据理力争。

“胡闹！”牛楚贤急了，不仅将杨国恩以“咆哮公堂罪”关押了起来，还将杨三姐轰出了县衙。

此时，再单纯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猫腻。想起高占英曾亲口承认杀害了姐姐，自己却不能为姐姐讨回公道，杨三姐悲愤交加。

俗话说，做人留一线，牛楚贤显然不懂这个道理。把穷人逼急了，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剧照：杨三姐以命相搏

为了讨回公道，杨三姐决定拼死一搏，她将一把剪刀藏在怀里，第三次来到了县衙公堂。

本以为杨家人会知难而退的牛楚贤，再次见到杨三姐倒是吃了一惊。

还没等他开口，杨三姐便掏出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今天你们不受理我姐姐的案子，我就死在公堂上！”

牛楚贤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竟会如此厉害，倘若在公堂之上闹出人命，他自是逃脱不了干系，何况他心里有鬼，更不敢把事情闹大。

于是，牛楚贤只得答应受理此案，让杨三姐回去等消息。

经杨三姐一闹，这件事已经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迫于舆论压力，牛楚贤不得不向高占英发出了传票，令他到堂对质。

收到传票的高占英也傻了眼，于是，他专门找到村医高作庆，给了他10块大洋，让他开具一张假药方，并让他作伪证，证明杨二姐是患了妇女病“血崩”而亡。

评剧《杨三姐告状》剧照

公堂之上，杨三姐根本不相信高作庆的证词，如果二姐真的死于“血崩”，就不该有任何外伤。

可是，牛楚贤和高占英早已暗地里打好了主意，公堂上向来是谁主张谁举证，只要他们不开棺验尸，杨三姐就不可能拿出证据。

为此，牛楚贤又背地里收了高占英1000大洋的银票。此后的审理，无非是走个过场。案子受了，审了，证据不足，也只有不了了之。

经过四次过堂的经历，杨三姐已经看透了牛楚贤和高占英的嘴脸，在滦县已经不可能讨回公道了。

既然如此，干脆就闹个鱼死网破，杨三姐与哥哥商量后决定：直奔天津继续告状，除高占英外，连牛楚贤也一并告。

此时，有位好心人听闻了杨三姐的事，便将自己在天津的好友徐律师介绍给他们，并为他们写了一封介绍信。

评剧《杨三姐告状》剧照

有贵人相助，杨三姐十分感激。到天津后，便同哥哥按照好心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徐律师。

谁知，这位徐律师看完介绍信，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

“像你们这样的事，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厅长每天日理万机，怕是顾不上你们了。”

听了徐律师的话，杨三姐急得直掉眼泪，还是徐律师的一位姨太太，看杨三姐大老远来告状可怜，央求丈夫帮帮忙，徐律师才表示，愿意帮忙递上去试试。

当然，试试不代表成功，这种事他见过太多了，大多都是石沉大海。

转天，徐律师带着杨三姐来到天津警察厅，见到了厅长杨以德。

这个杨以德，本是给富家守夜打更敲梆子的，后来在警察厅做了侦查员，因抓贼立了功，得到了袁世凯的赏识，升任知府，自此仕途一路飞黄腾达。算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些手段的“大混混”。

袁世凯

在听了杨三姐的一通哭诉后，杨以德痛快地表示，一定要帮她讨回公道，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杨以德的话，让杨三姐感动不已，忙不迭地道谢，却听得徐律师一头雾水。这位杨厅长素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主儿，今天怎么这么好心？

彼时的杨三姐和徐律师并不知道，杨以德之所以要插手这个案子，绝非因为他是“青天老爷”要给百姓做主，而是另有隐情。

原来，杨三姐诉状中提到的牛楚贤，他有个姐夫叫何国柱，牛楚贤能做到副县长的位置，都是靠这个何国柱的帮衬。

而何国柱与杨以德是一对冤家，过节颇深。杨以德一直想整何国柱，奈何始终没有机会，如今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他岂会轻易错过？

对杨以德来说，这可是个一箭双雕的大好事，不仅能为自己出气，顺便还能捞个“杨青天”的美名。

杨以德

为了弄清案件的来龙去脉，杨以德亲自到滦县微服私访，侦探出身的他，几经打听，很快便把事件查了个水落石出。

原来，杨二姐嫁到高家后没多久，便撞到了丈夫和五嫂金玉通奸。

高占英的五哥高占鳌在唐山瓷器店当掌柜，常年在外，金玉就是高占鳌从唐山妓院买来的小老婆。

金玉生性淫荡，没有缠足。在当时的农村，不缠足会被认为不本分。果不其然，金玉进高家不久后，就同小叔子高占英勾搭成奸。

撞到高占英与金玉丑事的杨二姐并未声张，而是竭力劝丈夫回头。在她看来，这是家丑不能外扬，只要丈夫能回头，她仍肯接受他。

谁知，这边劝说没多久，另一边杨二姐竟又撞到了高占英与大嫂的奸情。一时难以接受的杨二姐，在丈夫耳边唠叨个不停。

电影《杨三姐告状》剧照

高占英本就不喜欢杨二姐，女儿夭折，他始终归责于妻子的照顾不周，如今她又在自己耳边唠唠叨叨，简直烦透了。

于是，他拿起刀子冲到妻子面前，疯狂地一顿乱捅，杨二姐就这样倒在了血泊里。

据说，杨二姐被害当晚，有人曾见高占英磨一把尖刀。二姐去找公公高贵章哭诉，担心自己被害。

高贵章说：“他不敢，安心睡觉去吧。”结果夜间杨二姐竟真的被害了。

其实，高占英杀妻并非是一时冲动，他早就想除掉妻子另娶。在杨二姐死后没几天，他便匆匆与曾家湾孙家财主的小姐订了亲。

查明案件真相并留存证据后，杨以德很快便决定带着法医前往墓地，开棺验尸。高家人听闻后慌了神，为了救儿子，高贵章甚至做好了倾家荡产的准备。

开棺当日，高家狗庄看热闹的人，将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交头接耳，谁也不敢阻拦。

电影《杨三姐告状》剧照

当棺材被撬开时，现场的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尽管尸体已经腐烂，但几处致命的刀伤仍清晰可见，法医甚至在其身体里，取出了一把尖刀。

至此，案件终于大白于天下：杨二姐死于“他杀”！

随后，警察厅逮捕了高占英，连同证人证物，一同被带回了天津。

然而，杨三姐翘首期盼的“罪犯伏法、杨青天誉满津门”的剧情并未上演，因为高占英的案子，迟迟没有宣判。

原来，为了救出高占英，高家几乎散尽了家财，上下打点，面对高家摆在自己面前的金银财宝，杨以德开始动摇了。

他之所以接这个案子，无非是想给何国柱一点颜色瞧瞧，做不做“青天”他根本不在乎，谁知这背后，竟隐藏着这样一座金山。

说到底，在利益面前，那点小恩怨根本算不了什么。

电影《杨三姐告状》剧照

可是，如今棺也开了，尸也验了，事情已然闹得沸沸扬扬，这桩官司甚至被编成了评剧《杨三姐告状》，在直隶省各地火爆上演。

如今，罪犯还未被宣判，评剧《杨三姐告状》就已然把高占英给“枪毙”了，可见民众对“罪犯伏法”的呼声有多高。

尽管高家多次派人打砸演出现场，阻止《杨三姐告状》的演出，但是效果却适得其反，百姓对这部评剧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俗话说“两权相利取其重”，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收了高家巨额贿款的杨以德，也束手无策。

于他而言，不能为了一点有限的钱财，葬送了自己无限的仕途。

最终，高等法院开庭宣判：高占英因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牛楚贤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予以免职。

1919年10月6日，高占英被执行绞刑。在杨二姐被害一年半后，凶手终于认罪伏法。

老年时的杨三姐（中）

经此一事，“杨三姐”的名号红遍了大江南北，回村后不久，她便嫁给了同县一户姓薛的人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为姐姐讨回的公道，不过是生命中各种机缘交错的一次偶然，远不是善恶有报那样简单。

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

如今，一百年过去了，《杨三姐告状》还在舞台上如火如荼地上演着，人们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善与恶的因果报应，极少有人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伴随着“杨二姐”悲戚的唱腔，舞台上，胡琴再一次咿咿呀呀地拉了起来。这人世间的事，依旧是说不尽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