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骡子马 编辑 | 王动

衡水中学又上热搜了。

有人举报称，衡水中学校长郗会锁的儿子是“高考移民”，在衡中读了三年书，最后跑西藏参加考试去了。

随后，西藏教育考试院回应称，郗某某户籍在藏但其父援藏未满三年，已取消其报考资格。

也就是说，郗某某确实是一名高考移民。

现在，郗公子的报考资格已经被取消，他也回到衡水一中复读，备战明年的高考。一切仿佛已经尘埃落定，但网友却还没有消气。

毕竟，整件事显示出无尽的矛盾、荒诞与黑色幽默：郗会锁把儿子送到了录取分数线较低的西部地区，但拜衡水中学所赐，整个衡水乃至整个河北，为争夺有限的高等学府录取名额而陷入内卷之中。

衡中是怎样炼成的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但衡水确实是在一夜之间陷落的。

1982年，一位名叫李金池的历史系学生从河北师范学院毕业，随后被分配到衡水中学。当时的衡中，不过是一所县属的普通中学。房屋破旧，管理混乱，教学也是一团糟，在校学生争当小混混和小太妹，老师们也都只求拿一份工资，对学校建设不闻不问。

在这样的环境中，李金池蛰伏了十年——毕竟，一个小小的历史老师很难改变历史的进程。直到1992年，他被任命为衡水中学第十五任校长，才获得了大刀阔斧改革的权力。

刚戴上乌纱帽，李金池就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顿校风校纪，要求全员寄宿，实行封闭管理——衡水中学，就这样成为了一所半军事化管理的“高考工厂”。

有了上层建筑，还差经济基础。

于是，李金池谎称衡中要争创“国家级示范高中”，请求市领导拨款，最后还真“骗”到了将近一千万人民币。有了这笔钱，教学楼、图书馆拔地而起，优秀教师、优秀学苗蜂拥而至，在水涨船高的良性循环中，衡中的成绩单愈来愈亮眼：

1995年，衡水中学升学率已经升至衡水地区第一名；

1996年，衡中包揽了衡水市文理状元；

2000年，衡中成为河北省高考冠军；

2002年，衡水中学创下了本科率98%的纪录

……

穷人家长大的孩子们，只要去了衡水中学，就能考上985、211，找到高薪工作，走上人生巅峰——随着衡水奇迹的诞生，这套逆袭人生的叙事也越来越深入人心。

并不富裕的河北人民，很吃这一套。

问题是，对于几十万河北考生来说，一座衡中远远不够。

为了满足广大考生日益增长的奋斗需求，衡中从一所学校，成为了一种模式：衡水乃至整个河北的高中，都开始对衡中进行照猫画虎的效仿。

1996年，衡中的第一个模仿者就出现了：衡水二中。

衡水二中从衡中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闭化管理。

1997年，衡水二中筹建教师住宅楼和学生宿舍，并于次年宣布，全校实行寄宿模式。

寄宿制只是衡中模式的皮毛，精细到分钟的网格化时间管理，才是衡水二中青出于蓝之处。

根据网络流传的一份衡水二中时间表，二中学子们过的是一种朝五晚十的生活：五点半起床跑操，吃完饭直接上课，晚上十点才能睡觉，宿舍、操场、教学楼、食堂四点一线，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

衡水二中不只要控制你的时间，还要控制你的生活。

衡水二中制定的规章制度细化到每一个学习、生活细节，惩戒措施包括不限于当众批评、面壁思过和开除学籍。

2008年，二中应届生的一本率和二本率都名列全市第二，仅次于衡中。在官网上，二中表示自己取得了“历史性突破”。

严格意义上来说，衡水二中才是“衡中模式”的缔造者，它证明了军事化管理与题海战术，的确可以快速提高升学率。

此后，小衡中们如雨后春笋般，在河北的每一个县市拔节而起。

像石家庄一中这样曾经坚持“素质教育”的老牌强校，在被衡水中学远远甩开之后，也开始“痛定思痛”，向衡中取经。

衡中模式甚至走向了省外：全国校长都来衡水取经，转头把自己的学校变成衡中——辽宁的本溪高中、河南的郸城一高、湖北的黄冈中学都成了衡中模式的代言人。

2004年首次面向公众开放以来，衡中十六年间累计接待参观人次超过二十万，学校内部几乎每个月都会迎来一次“参观学习”。

一时间，全省乃至全国的高中校长们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克隆衡中？

衡中复制衡中

轰轰烈烈的学衡中大潮过去后，模仿者们大多都失败了，反而衡水中学在河北省内的领先优势越来越大。

眼见学生们照着答案都抄不明白，命题老师决定亲自下场。

2013年，河北泰华锦业集团找到时任衡中校长的张文茂，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泰华出钱出地，衡中出人出力，共同办一所新学校，赚个盆满钵满。

衡水一中就这样诞生了，并于次年秋季开始以每年万元的学费对外招生。而泰华地产也在一中周围盖起了楼盘，享受着坐等房价上涨的幸福——从开盘至今，该地段的房价已经翻了近一倍。

看上衡中这块肥肉的不止泰华地产。自从衡水一中这个小白鼠取得成功，各路神仙都坐着绿皮或飞机，来到这个四线小城谈生意。

2014年，遂宁竟成教育投资公司和衡中达成合作，成立衡水中学四川分校；

2016年，专搞技校教育的周虎振和衡中签订合同，共创贺阳衡中；

随后，兰州衡中、张家口衡中乃至马来西亚衡中都接连出现，这些“衡中加盟店”多以支付高额年费的方式挂名连锁，遍地开花。

“衡中加盟店”的经营之星，当属长水教育集团。

长水教育集团的创始人张韶维本身是衡中校友，他在经历了会计、家教和考研培训的创业后，最终决定投身中学教育，于是回到母校，掏出巨款，宣布筹办云南衡水。

云南衡水不是一所学校，而是一个矩阵。

2014年，滇池校区成立；

同年12月，呈贡校区成立；

两年后，宜良校区、西山校区成立。

如果现在去云南旅游，你听到的或许不是山歌，而是衡中学子六点的早读。

在云南布局的同时，张韶维也没忘了“走出去”。他先把集团总部迁到首都北京，再把钱撒向偏远省份。陕西、杨凌、鄂尔多斯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衡水中学，它们也被称为“衡中系”高中。

如果上了“衡中系”高中还没考上大学怎么办？

别怕，贵州、四川、重庆、福建这些地方还有“衡中系”复读学校。只要你交足够多的学费，总有考上北大的那一天。

考学一条龙，教育产业化。张韶维的野心不止于此，他要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讲好“衡中系”的故事。

2021年3月12日，长水教育集团以第一高中教育集团之名赴美上市。据其招股书，该集团上市所筹资金的用途中有“新学校建设”这一项。

衡中的自我复制之路，还将继续下去。

硬币的另一面

巨大的成功背后，衡水中学面临的非议也越来越大。对衡水中学的激烈批评 ，几乎每年高考季都会出现。

前一段时间，衡水中学学生张锡峰参加了一档演讲类综艺，在演讲中，他自称“来自乡下的土猪”，并为衡水中学的学生辩护道：“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只是想改命”。

在高考结束后，有人在衡水中学见到了张锡峰。他乘坐学校安排的电动三轮车走出校门，车上的一块牌子写着“世界灿烂盛大，欢迎回家”，围观人群纷纷举起手上的手机，拍下这感人的场面……

但是尴尬的一幕马上出现了，张锡峰从三轮车上下来后，坐上了父亲的黑色轿车，离开了现场。

多年来，衡水中学一直在讲述“穷人家的孩子在这里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衡中故事，但是，人们渐渐发现，衡中故事的主角，往往并不是寒门学子。

衡中从一所地区优秀中学转变为超级牛校，转折点是2002年。正是在这一年，衡水中学开始面向全省招生。

第一届外地生源参加高考后，衡中的清北数量几乎翻倍，此后，依靠跨地域招生的衡水中学逐步确立了在河北教育界的垄断地位。

这种跨地掐尖的策略，给较为弱势的县中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2017年，河北教育厅专门发文，要求衡水中学整改“违规招生”现象，此后，石家庄、承德、保定等地教育局均采取了相应措施，打击跨地招生，但是收效甚微。

这根本拦不住聪明的河北人民。在其他地区研究高考移民的时候，河北人已经开始研究“中考移民”了——比如高价购买衡水“学区房”，在初中阶段就变身衡水生源。

在衡水系的复读学校，一个学期的费用高达数万元：

显然，这些都不是为“穷人家的孩子”准备的。

根据2016 年北京大学发表的一篇论文统计，超级中学农村户籍学生的录取率仅为一般中学的 1/8。

超级中学独大、县中衰落，事实上是减少了寒门学子的出头机会，而非相反。

借助遍布全国的衡中系学校，衡中还玩起了闪转腾挪的好手段。

2019年，衡水中学旗下的深圳富源学校在深圳高三模拟考中异军突起，超越深圳中学等老牌强校，旋即被举报，称校内多名学生实际上是在衡中就读却在深圳参加考试的“高考移民”。

随后深圳成立调查组，查实该校确有32名考生属高考移民，富源学校被重罚，核减当年一半招生名额。

军事化管理与题海战术，只是衡中模式的表象，作为一座超级中学，衡中的成功，遵循了一切超级中学的共同规律：集中师资力量，掐尖优秀生源。

这恰恰是模仿者们无法学习、无法复制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它们的失败，才换来了衡水中学的成功。

教育资源劣势、先天不足的普通中学们，想要出头，只能陷入无序的、没有尽头的内卷中。

与此同时，代表着河北省最高教育水平的衡水中学里，校长却把儿子的户籍搞到了西藏去。

参考资料：

1.衡水中学的“封神”之路 超级高考工厂

2.论衡中化及其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