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调！低调！无罪辩护！

——金融犯罪案件实战律师随笔

张王宏：广强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暨金融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主任

这是一次彻底的无罪辩护！

休庭了，赵老师旋风一般跑到审判台下，怕站在上面的我刚才没看到一般，努力地侧了身，右臂伸直了起劲地一拱一送，把竖着的大拇指一遍遍地怼向我。

毕竟，法官、检察官都还在，我觉得赵老师的黄色大羽绒棉服也太抢眼了，赶紧挪前两步，制止她：“赵老师，低调，低调呵。”

赵老师率真泼辣，是大专院校的中层领导，是她当初帮女婿拿定主意找我来辩护的。刚才辩护词发表结束时，我其实已经看到她在台下拼命作出的鼓掌动作了。

但我觉得，专业的意见，得到专业人的采纳，才是有效的。家属满意，辩护律师当然高兴，却还不是终极目的。

暴风骤雨：请为我做无罪辩护！

这是13个月前就确立的委托，这个涉16人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案，本来也已经开过一次庭了，经过两次退回补充侦查，几天前突然通知要再开庭。为什么？

电话通知时说，是需要对新出的谅解书、退赃证据进行质证。

这个案子，要做彻底的无罪辩护，是宋时齐的要求，也是我一开始就坚持的方向。所在发表辩护的开头我说：

“庭审进行到现在，我相信大家都发现了一个事实：宋时齐，作为本案最后一名被告人，也是处在罪与非罪边缘的一个代表性人物。无论对查清案件事实，还是准确应用法律，都有特别的复杂性，所以，辩护人在已经提交质证意见、辩护意见的基础上，稍稍作2点补充意见，大约需要3分钟…”

关于这里的3分钟，赵老师后来回忆时不屑地说，何至3分钟。但当时法官和公诉人都在认真地听，既没有打断，也没有提醒，所有的辩护意见便黄河水一般倾泄而出：

“一、刑事案件审查原则

“刑事案件，应该适用穿透式审查原则。今天上午，关于犯罪主体的认定问题，辩护人认可第一名公诉人，对本案犯罪主体，应认定为个人犯罪，而非单位犯罪的意见。而其中执行的，就是穿透式审查的原则。

“本案当中，存在多种复杂的法律关系，包括：单位犯罪还是个人犯罪、出资股东与投资合同、线上平台与线下借贷、私募基金合同与有限合伙协议等等，但是穿透式审查的特点，乃是应用刑法定罪规则中，关于单位犯罪的认定标准，作出准确判断。

“同样地，对于本案中，宋时齐是否构成犯罪的问题，应适用穿透式审查、实质性审查，而不是仅就表面现象，无限放大、无限解读、无限追究。

“以上，是第一点意见。”我稍作停顿，继续道：

“二、就本次补充的投资协议、某金保投资合伙协议、谅解书等证据应如何看待的问题

“1.按穿透式审查原则，宋时齐是深圳公司一般性、中立性质的，根据岗位职责要求履行职务行为，提供电子合同模板，系一般性的履职行为，并没有在犯罪中起到实质作用，沿用穿透式审查原则，不应认定为犯罪。

“2.即使，仍然要追究宋作为合同提供者的责任，但要考虑，真正拟写合同、且有相关专门领域经验每年收取几十万元顾问费用的龚田团队、文在林团队，都无一人被追究，这时，仍然要对宋时齐处以刑责，明显地，不符合刑法关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不符合刑法的均衡性原则。

“3.宋时齐有无讲解、培训，以及在讲解、培训中的作用的评价。根据补充证据可见，涉案合同公章的合伙协议，明确地，载明了风险告知内容，明确地载明了，不承诺保本付息的内容。

“正如被告人本人所讲的，药店出售的保健药，已经在说明书中载明了，保健药不能替代药物治疗，不能作为长期日常性服用，但市场上有人拿着这个药，把它说成灵丹妙药，还出了事故，吃死了人，这时，不应当追究，保健药说明书起草人的责任。”

这一点，提前也和小宋沟通好了，重复，是为了加深印象。下面，高光时刻就要来了。

“尊敬的审判长、优秀的公诉人！

“最高检张军检察长反复强调：要发挥司法政策的调节作用，对可不捕不捕，可不诉的不诉。 宋时齐的案子走到今天，不该捕的也捕了，不该诉的也诉了，继第一次开庭后，还专门安排了第二次开庭，极大的耗费了司法资源。也让宋时齐这个毕业于名校的硕士研究生、一个大好青年，没有犯罪的故意、没有投资涉案产品、没有发展下线、没有获取提成，反而是坚持规范的基金出售规则，坚持合法向投资人规范介绍涉案产品，甚至因此被公司内部人员排挤、被孤立，同时，丢掉了原来之前国企背景的工作，背负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恶名，甚至今后还可能要背上罪犯的恶名。

“当然，本案也有其专业性较高的一个现实情况。但我们相信，作为司法链条最后一个环节的审判人员，经过一年多的审理，经过两次的开庭，一定能够审慎地查清在案的事实、证据、法律。因此，辩护人基于在案的事实、证据、法律，建议：由检察院撤回对宋时齐的起诉，或由法院，依据在案事实、证据、法律，宣判宋时齐无罪！”

这次开庭，发问、质证环节，很多律师都没有发言，大约是基于“没什么好讲”的考虑。到了下午，我听到不少人戚戚喳喳的“今天能不能结束”的疑惑。但正是大部分专业人都认为无需说话的地方，直击案件新增证据与法律规则的精准发言，更能引起司法官的注意。

审判长非但没有打断，后面对公诉人回应的回复时，还专门提示没有意见的律师，把话筒传给我。

公诉人也在饶有兴趣地听，这些来自倒数第一的被告人的辩护意见。我注意到，第一公诉人——一位威仪肃穆身材魁梧的中年检察官——把下巴支棱在手上，歪着脑袋从对面望过来。

在6个月前的第一次开庭时，因为宋时齐激烈的对抗，由于宋时齐要求第二名公诉人回避，激起了第一公诉人的愤慨，当场宣布不认可宋时齐的自首。和这一次的静静的倾听，形成了对比。

单位犯罪，确实是这个案件中的一个重点问题，之前在被告人中间也议论纷纷，宋时齐也问过我。我的意见，其实和公诉人不谋而和，但在辩论中，认同控方观点，是退步说理的一个策略安排，能为后面的论述铺垫。

控辩对抗，是法庭上不可避免的现象，但对抗本身，不应偏离法律和说理的轨道，不能陷入情绪化，退步说理，确保了对抗的缓和，更重要的是让双方回到法理的轨道。

回应之回应：现场动态应变急列举

辩论后，例牌地是公诉人的回应，回应由第二公诉人负责。我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大半个人都埋在公诉人面前的牌子后面了。只听见她照本宣科地重复了一遍之前公诉意见中的内容。

既有回应，必有再回应。这个案子的蹊跷在于，倒数第一的被告人，似乎成了第一被告人，每个环节的发言，都成了庭审重头戏。到了再回应环节，话筒越过没有意见的十多个辩护律师，直接从第二名辩护律师传到了我手上，我看一眼列在纸上的意见，这样回应：

“公诉人泛泛而谈的所谓证据可以证明，宋时齐实施了犯罪的行为，仍然围绕着宋时齐发送合同、培训讲解的内容，并没有回答本案的三个争议焦点：

“一、所谓“培训”、“讲解”与在案事实存在明显的矛盾

“第一点事实，是公司有专门的培训宣传人员，而宋时齐不包括在其中。

“第二点，宋时齐在庭审发问阶段，已经清晰地陈述，自己上台，是对基金产品的合规的介绍，这一事实，也可与宋时齐本人没有获利、基金产品不涉及本案犯罪事实、基金产品没有成功发行哪怕是一单上，可以得到印证。

“ 三、大量上台人员，出现在被害人提交的报案材料的照片中，却没有被追究。相反，宋时齐并没有出现在其中，他事实上不够级别也根本没有资格上台。

“宋时齐参与培训、讲解的描述，与在案事实矛盾，不能达到逻辑自洽。”

第二点焦点问题，是指控宋时齐犯罪的证据，不能达到刑事证据的证明标准。

“正如原有质证意见中，一一具体陈述过的，陈述宋时齐负责合同拟写的内容，曾经出现在姜茗盛、纪专等人的笔录中，但同时，又存在前后矛盾、不能提供客观证据的硬伤。

“根据刑事诉讼法五十五条规定：‘对一切案件的判处，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而关于宋时齐传送相关合同的认定，恰恰是言词证据，恰恰都是口供。而且，存在以概括性、臆断性、评论性证据，而不具有具体详细准确事实细节描画性的言词证据，作为认定的依据，不能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证据标准。

“合伙协议合同，由宋时齐按操作惯例和上级意旨拟写，而并非自行编写，事实上在案证据已经可以证明，合伙协议的相关合同，有大量风险提示及告知内容。同时，对合同的内容，宋时齐不能自己决定，而是照套用自己入职前一年半时，原来就一直执行的利率、期限、金额。

“当然，也不能否认，私募基金是宋时齐负责的深圳生汇道公司的业务，但目前查明的一个基本事实是，私募基金，并没有涉及到本案的犯罪，被害人中无人因购买基金产品受到损失。”

接下来，是最后一点，也是很关键的一点：

“最后一点，公诉人仍然没有回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则

“除了前面辩护意见中讲到的，实际上负责拟写合同的龚田团队、文在林团队的人员，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作为宋时齐上级的深圳公司的陈三，也出现在被害人提供的照片中。包括负责相关合同审核的，深圳的律师等，均没有追究。

不尽之思索：刑事辩护的本质

开庭后，我把庭审辩护意见打印出来，和宋时齐的自辩意见一起提交给法庭。

年底了，开庭高峰期，这一次开庭，更是困难重重。来去，都要防止不会因扩大化的疫情防控政策被隔离，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而庭审当天，广东中山、珠海、深圳已是中风险区。

好在赣州的防控政策人性化，出站做核酸即可。

为律师者，既受托，必以忠人之事为宗旨，也尽忠人之责为幸。对这次之前已经跑过多趟的案子，从这次表面看上去无甚关联的证据切入，展开与委托人关联的问题，将一个专业犯罪中的罪与非罪问题，作一场淋漓尽致的现场剖析，看到赵老师欢笑称赞的一刻，看到公诉人举目张望的一刻，看到法官特意安排给我话筒的一刻。我感觉，毕业所学，终有所值。而这次彻底的无罪辩护又给了我新的感触：

辩护不是对着法律意见照本宣科，因为刑事辩护是埋伏战+遭遇战。

法律意见书是很重要的，但就像战斗指挥图的提前计划，不能离开临场应变一样，现场表达，是刑事辩护的灵魂，正所谓“君令可以有所不受”，辩护一定是不能离开现场的灵活机动。

律师在场的不可替代，就是律师个人熔情理法及现场变化应对于一炉的互动，包括现场的观点提炼、序列调整、灵动思考、无穷之说理，需要聚精会神，需要全神专注，需要调动所有经验和语言及思想积累处理这一案这一时刻的情况，专业律师的出彩点在于此。

回头想起来，这些感悟，也能和之前的经验相印证。因为，如果没有现场的应变与调整，就不可能有史美兰非吸案中450万诈骗罪重罪的撤回不诉后免诉，就不可能有1200亿非吸案中集团公司coo孙岳的不起诉，不可能有广西同案人被判刑而蒙某某不捕，不可能有郭某一家三人不捕，不可能有梁某同案四人不捕，而这些不捕最终成为实质上的无罪。

编辑：冰虫子 校审：烧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