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陈彦霏 忻晓松 实习生 李雪婷 发自陕西石泉
陕西省石泉县双喜村,是秦岭南麓一个小山村。和大多数秦巴山区腹地村庄一样,双喜村植被茂盛,自然资源丰富。
双喜村约400人,除传统务农外,因离县城较近,不少村民选择外出务工,还在石泉县买了房子。今年57岁的李思侠,是第一个走出村子的女大学生。1982年,她离开双喜村读大学,毕业后成为长庆油田一名高级工程师,定居西安。
李思侠有个心愿,退休后能回那个“山清水秀”的家乡养老。而采石场对家乡的污染,让她开始了十年的环保抗争。
两年前,她开始办理退休手续。谁知手续还没办完,因举报家乡采石场污染问题,李思侠被指“恶势力”,并被石泉警方以“涉嫌寻衅滋事”案由逮捕。
石泉县法院一审认定,李思侠为向石料厂强行索要“污染费”“道路使用费”等费用,冒用村民签名发布不实举报、煽动组织在村道设立限宽墩、干扰换届选举等,构成寻衅滋事罪。李思侠不服,提出上诉。
6月中旬,李思侠案迎来转机:被羁押638天后,李思侠被取保候审。
李思侠走出看守所(摄影 刘博文)
投诉,羁押,逮捕 ,公诉,取保候审……李思侠的命运,因保护家园举报污染而发生改变。10年,一个女人为青山绿水抗争的累与伤,以及一个村庄被污染后残留的伤与痕,令人深思。
回家
6月16日晚,安康市汉滨区看守所外,下着小雨,被羁押638天后,获得取保候审,李思侠走出看守所。等在门外的村民送上鲜花,李思侠一个人拿不下,给律师和女儿各分了一束。
当晚,李思侠回到双喜村,和近90岁高龄的母亲谈了谈心。李思侠女儿回忆,在李思侠被关押期间,外婆每次想起李思侠都忍不住落泪,嘴里一直念叨:“房子修好了,村路也修好了,你妈妈却落难了。”这次久别重逢,一见面,李思侠母亲就对女儿说:“我相信你没做错事。”
村民在等李思侠回来(李思侠供图)
七八个村民也聚在了李思侠母亲家,围坐成一圈,等她到深夜,“快两年了,没想到还有不少人在关心我。”李思侠感叹。
结束和母亲及村民的短暂相聚后,李思侠连夜回到西安家中。
这里依稀可见当年被搜查的痕迹,三盆植物已枯萎,墙上钟表也停住不走,桌上空无一物。“当年警察搜查时,带走了很多东西,除带走了手机和电脑主机,连桌子上我和村民通电话顺手记录的纸条也拿走了。”李思侠说。现在,李思侠全靠女儿的手机和外界联络。
回到久别的家,李思侠感觉有些陌生,清理房间时,她不停寻找记忆中的东西,除此之外,和停在两年前的房间不同,两年的看守所生活,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她有说有笑地招呼闻讯来探望的人坐下,和常年居家主人别无二致。临近采访时,她进屋挑了身衣服换上,对着镜头,打理着衣服说:“我怎么感觉有点紧张呢。”
当李思侠讲述时,却一点没有开始前说的“紧张”,她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近10年来每一个节点和细节,说出全部参与者的名字,甚至记住每一份文件的编号,背出所有打过的投诉电话号码,其中有不少手机号码。
对母亲异于常人的记忆力,李思侠女儿这样解释:“其实她所遭受的不公,对她身心的伤害是很严重的,我觉得不是她本身记忆有多好,而是磨难之下一种信念和坚守支撑,让她对所有细节几乎都能牢记于心。”
李思侠那异常清晰的回忆,是从这间房子被静止的那天开始。
李思侠家里枯萎的花
被捕
2018年9月17号下午4时许,女儿彭静正抱着四个多月大的孩子在小区里散步。突然,她接到母亲的电话,只听母亲在电话那端一直叫:“女儿,女儿,我正坐在警车上,被他们带着手铐……”
这是怎么了?彭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她很快镇静,劝母亲:“别慌,是哪里的警察?要带你去哪里?为什么抓你?”可话没说几句,手机就挂断了。
时间回到2018年9月17日上午,李思侠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个快件,下午一两点我们要送过来,对方强调快件比较特殊,要亲自交给她。李思侠当时感觉不对劲,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女儿还安慰母亲想多了。
下午2时,李思侠来到约定的小区三号门,两个男性拿着她的身份证照片,说要逮捕她,李思侠问什么罪名,回答称“寻衅滋事”。李思侠被塞进车后,她看到了座位上的羁押证。在车上,她拿出手机,给女儿打了个电话。
据李思侠回忆,在被捕前,她曾被警方传唤,有此心理准备的她,想抓紧把退休手续办完,没想到等到的是,这次刑拘案由竟是“涉嫌寻衅滋事”,“我还以为最多是个治安事件。”李思侠说。
漫长等待后,晚7时左右,彭静终于再次拨通了母亲的手机。她问:“妈妈,你在吗?你好着没有?你在哪里?”
母亲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在西安东站派出所,是石泉城郊派出所抓我的,说我是他们网上通缉的在逃人员。”
“为什么抓你?”
“说我不该网上发帖,说我是寻衅滋事罪。”彭静听到旁边民警示意母亲挂电话,她正在接受审讯。彭静遂安慰她:“妈妈,你没做什么坏事,对民警照实说,不会有事的。妈妈别怕!”
电话又挂断了。之后就再也没打通过。
彭静不知道母亲那天晚上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有没有吃晚饭,有没有地方休息,能不能休息。她只清晰记得,她抱着孩子哭了一整晚,因为焦虑,一夜之间,她的奶水骤减,半夜孩子哭着找奶喝,她束手无策,只能和孩子一起嚎啕大哭。
一个月后,双喜村另两位村民也被抓,涉案罪名和李思侠一样:寻衅滋事。5个月后,石泉县检察院认定,三人共同犯罪部分已涉嫌“恶势力犯罪”。开庭时,石泉法院发布新闻稿称,此案是“自扫黑除恶以来审理的石泉县首起涉恶案件”。
被破坏的村道(李思侠供图)
争端
2013年5月6日,李思侠以《把青山绿水还给我们》为题,将双喜村与石料厂的问题发布上网,开始了她的举报生涯。5年后,采石场被关停,举报者却也被警方带走关押,让这场环保之争蒙上一层阴霾。
这一切,要从2008年两家石料厂进驻双喜村说起。
政府文件显示,2008年,西安商人郭某通过招投标,以总价23.6万元取得青山沟两处石料矿的采矿权。之后,郭某又授权时任双喜村村主任邱兴银对其中一个采矿点进行开采,二人自负盈亏
据石泉县国土资源局的多份文件显示,2009年,两家石料厂投入运营,但因为一直未办理环评审批手续,采矿许可证一直缺失。据一审文书,直到2014年,石料厂才拿到采矿许可证。
两家采石场入驻,彻底改变了双喜村村民的生活。首先受损的是修好满一岁的村道,采石场重型卡车把村道压得坑洼不平,当地村民描述“平时尘土飞扬,一下雨就泥泞不堪”。此外,还存在河流被污染,影响部分村民饮水,以及耕地被占等问题。
李思侠称,2013年时,她并没想去刻意举报,写那篇文章只是想记录家乡被破坏的感受,没想到被国家环保网转载。随后安康市环保局工作人员联系她了解情况,2013年6月15日,石泉县国土资源局发文,对两个石料厂无证开采进行了行政处罚,责令停止非法占地、非法采矿行为。
至此,李思侠的举报和采石场的污染问题都十分清晰,不存在争议,转折发生在2015年,采石场开始了“反击”。
2015年5月30日,当地村民打电话告诉李思侠,采石场又重新开业,这次还十分高调,重新开采当天用了1吨炸药“放大炮”,并向村民宣布,这次有采矿证了。
采石场炸出的大山缺口
李思侠不相信,她认为虽然郭某采石场取得了证件,但邱兴银的采石场仍是无证经营。为此,她多次向石泉县国土资源局要求查看证件,却始终未能如愿,并称从多名相关人员处得知,邱兴银的采石场仍未过环评,没有许可证。
采石场老板显然不愿轻易放弃开采,对取得“采矿许可证”的过程,法院一审文书记录如下:
2013年县国土局对青山沟石料厂非法占地采矿行为进行了处罚后。2014年7月国土局收回采矿权,8月14日青山沟石料厂再次竞得采矿权,期限为2014年8月14日至2020年8月14日,2014年9月9日该石料厂取得县国土局矿区划定的批复,在预留期内完成了相关手续,办理了采矿许可证。青山沟石料厂K1采矿点2015年6月停工,2008年10月18日郭某授权邱兴银负责组织K2采石场开采及加工。
两处采石场是否可以共用一个证件,有关部门是否向李思侠出具相关证件,成本案一大疑团。
疑团之外,可以肯定的是,“无证开采”的举报理由变得不牢靠,加上采石场明面允诺修缮道路,李思侠之后的举报行为开始变得危险。
据李思侠提供的图片及视频,直到2017年,村道仍是被压坏状态。多次举报均被答复“手续齐全,未发现环境问题后”,有关部门和李思侠陷入了“反复举报与核查”的僵局。
为打破僵局,李思侠和村民开始采取更加实际的行动——护路行动,他们可能丝毫没意识到,虽然这在道义上顺理成章,却可能在法律上步入险境。之后为村里换届选举拉票,也是为了保住“护路行动”的果实,不让支持采石场的人当选。
根据检方控诉,2017年11月、2018年1月,李思侠、张海成、魏智波未经村委会开会讨论,没有经过“一事一议”的议事规则,先后两次擅自组织村民在新修建的道路上擅自设立限宽墩,导致双喜村村民出行不便,致使邱兴银石料厂被迫停产。
此外,检方还控诉,2017年6月至2018年6月,被告人李思侠、张海成、魏智波为把持基层政权,控制村道使用权,冒用双喜村村委会名义制作、发布文告,私自编造村委会会议记录并冒用公章,通过网络发帖附带图片等形式予以扩散,发表不实言论。2018年双喜村“两委”换届选举期间,被告人李思侠、张海成、魏智波以维护村道、防止权力旁落为由,煽动村民为魏智波投票,导致第一次选举村主任出现候选人选票均未过半、无效作废,影响了选举的正常进行。
以上两点,加上“冒用村民名义发帖”、“扰乱职能部门工作秩序”,成为法院对李思侠等三人“寻衅滋事”的主要定罪证据,其余指控均被法院认为情节轻微,不具刑事违法性。
再访
2020年6月20日,封面新闻记者来到双喜村。这里,重又恢复安静的环境,和恢复如初的村道,彰显着这场长达10年的环保之争暂告一段落。而还在复垦的裸露土地,和一些村民闪躲的眼神,似乎又暗示着此事尚未尘埃落定。
不知是何原因,声称有采矿许可的邱兴银石场最终还是停产了。从空中俯瞰,原采石场炸出的大山裸岩,仍然像一片青山中的一道黑色“伤疤”。虽然如今这块“伤疤”上已萌生出一株株复垦的新苗。
被采石场破坏后复垦的土地
村民王刚是离石场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曾在石场工作过。他说:“石场一开工家里到处都是灰,后来我生病了,石场就不让我干了。医生给我说以后不能在有灰尘的环境里干活了。”王刚拿出检查报告和以前拍的照片,照片里他家阳台积了厚厚一层灰。
王刚还提供了给李思侠的委托书,委托李思侠帮他们维权。记者走访了几户村民,他们均表示自己知道李思侠帮他们维权的事情,当时村里修限宽墩,也是经过村民大会签字表决,由村委会出钱修建的。
在村民看来,李思侠是一个有点喜欢“管闲事”和打抱不平的人。有村民坦言,多数村民都保证过,不再举报惹事,但私底下,大家都很佩服李思侠,“我们又没文化,不知道怎么维权,就只能靠她了。”
离开村子,记者前往村委会,希望了解如今村里对李思侠的态度,一个镇上派驻的干部在村委会值班,见记者到来,便走出办公室,钻进车里,甩下一句:“村长他们在镇上开会,我什么都不知道……”
离开双喜村时,车子路过李思侠母亲的房子,两层楼红砖小洋房,是李思侠为母亲修建的。
采访中,李思侠始终不认为自己是“环保斗士”,她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全归结为对家乡的特殊情怀:“虽然我现在外面工作,丰衣足食了,富裕了,但我对家乡这种特殊情怀,出于对村民长期受侵害的同情,我打抱不平,这也是我李思侠心中的一种使命,如果我不说一句公道话呼吁,我认为我作为双喜村的一个后人,我失职了。”
连夜看望母亲,并在西安短暂中转后,获得“自由”的李思侠目的地是上海。在那里,她会和女儿一家团圆,检查治疗在看守所久坐带来的脊椎弯曲。
一个秦岭小山村,10年环保之争,最终换得结局是采石场关停、举报者被关押,村民人心离散。很难说谁输谁赢,唯一确定的是,这一切,就像青山沟翠绿中的那块“伤疤”,无论于双喜村村民、于当地政府,于采石场众人,还是于李思侠,都留下了一段难以挽回的伤痕。
(文中除李思侠、张海成、魏智波、邱兴银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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