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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一群头发花白的爷叔，带着“长枪短跑”一窝蜂的拍摄安福路上行人的画面，接连出现在“小红书”、“抖音”等社交平台。原本置身在镜头之外的老年摄影爱好者们成了画面的主角，许多照片、视频记录了一群老人们围在一起按快门的样子，一时间，关于被戏称为“老法师”的老年摄影爱好者们的讨论，竟超越了他们拍摄的对象——那些穿着新潮的靓女俊男们。

年轻人们想不明白

这些带着精良摄影设备的

老人们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安福路？

他们到底在拍什么？

他们会如何处置拍摄到的照片？

来自于被拍摄者的不安

让安福路的老年摄影爱好者们

身陷争议之中

“老法师”比“潮人”更红的路口

如果说，周末的安福路尚且属于年轻人。那么，如今，在阳光明媚的工作日下午，这条路的主角，绝对是这群被称为安福路“老法师”的老年摄影爱好者们。

在9月的第一个星期四下午，至少数十名鬓角斑白的老年人，带着装有长焦镜头的照相机，站在安福路靠近武康路路口的两侧，寻找着合适抓拍的画面。

和年轻人想象中的摄影爱好者线下聚会不同，这些老人们大多互不相识，和年轻人一样，他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安福路“火了”。

“网上一传都来了。”一名头戴黑色运动帽、身穿白色T恤衫、黑色长裤的爷叔说。他的打扮正是活跃在安福路的“老法师”们最常见的装扮。

作为“老法师”中的一员，黑帽爷叔在各方面都颇为典型。从胶片时代算起，黑帽爷叔玩摄影已超20年，在来安福路之前，几个著名的“老法师”活跃区域，乍浦路桥、武康路、圆明园路，都有他的身影。

今年6月，安福路在老年摄影爱好者群体中“出圈”，黑帽爷叔一眼看出了这条路的妙处。这里潮牌云集，活跃在此处的年轻人时尚大胆，配合度高。历史风貌区的加持，又赋予了这里独特的光影和风情。

“这里的光影很好拍，别的地方拍不到。”

黑帽爷叔从手机中翻出了一张自己的满意之作，照片中，一束光聚集在一个行走中的帅气男子身上，仿佛他置身于漆黑舞台中的聚光灯下。“你在乍浦路桥，就拍不出这种感觉。”

一副优秀的作品足以在同好圈中引发赞赏，更何况，几个月来，大量来自安福路的优秀摄影作品频繁涌现。在银发老人们组成的摄影爱好者圈子中，自今年6月起，安福路飞速窜红。

“我们都是自发的，就是口口相传，因为这里时尚的人比较多，这个时间光影比较好，你说我说他说，大家就不约而同都来了。”

一位慈眉善目的阿姨笑呵呵地说道。她手持的相机机身和镜头都相当不错，引来了众人称赞。

和爷叔们一样，阿姨也是退休后进入到摄影爱好者圈子的。圈子内分类细致，有专门拍野鸟的，有专门拍人像的。“这个镜头就是我专门买来‘打’（拍）鸟的。”面对周围人的恭维，阿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年摄影爱好者的圈子有多专业，从他们人手一台的单反相机就可见一斑。只有优秀的作品才会获得被发入群中分享的资格。好的作品光线、人物、故事性缺一不可，就算是资深如黑帽爷叔，经常也需要蹲一个下午，才能挑出一两张他认为值得分享的作品。

为了拍出好作品，老人们并不会轻易按动快门。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拿着设备，三三两两地等在道路两侧，四处留意着可以拍摄的对象。

例如，在星期四下午，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摄影爱好者们看中的拍摄对象只有三只可爱的宠物狗。星期五下午，被所有爱好者们共同看中的目标则包括一名开着红色敞篷跑车的西装男子、一名骑着复古自行车的寸头女孩、一名背着靴子状皮包的长发帅哥等。

适合拍摄的对象来之不易，老人们不会轻易放过机会，一旦有一位老人举起相机，其他老人们常会跟着一拥而上，形成包围之势。

安福路“老法师”们聚在一起拍照的场景，因此逐渐走红。

陷入争议的“老法师”们

被社会关注之后，争议随之而来。

星期四下午，在旁观了一会儿拍照的银发老人们后，在附近工作的年轻人小林很快得出结论：“这些爷叔是为了找借口添加美女的微信。”

凭心而论，这个结论并不够公允。第一，现场的拍照者不只有爷叔摄影师、还有阿姨摄影师、中年人摄影师、青年人摄影师等。第二，在那天下午，被拍照者中除了漂亮女孩，还有帅气的男孩、精致的摩托车和可爱的小狗等。

但小林的结论确实是围绕着“老法师”们最常见的争议之一。银发摄影师群体以爷叔为主，漂亮女孩常被他们列为拍摄对象。数十名爷叔端着照相机对准同一个姑娘的场景，常被视作争议画面，引发议论。

特别是当被拍摄的女孩并不愿意接受拍照的时候，争议会变得愈加明显。

“听不懂人话么？不要拍了。”星期四下午，一个身着黑色短背心的女孩对着围在她身边拍摄的“老法师”们，大声说道。这位姑娘原本带了专业摄影师，准备在安福路、武康路区域拍一组写真。然而，她刚在自己的摄影师指导下站定，身边就围了一群摄影爱好者，对着她举起了自己的相机。

在短背心女孩的强硬态度下，围着她的“老法师”们一哄而散。但并不是每个姑娘都像短背心女孩般泼辣。更多时候，面对老人们的热情，不想被拍摄的人常因无法开口拒绝而陷入被动。

星期五下午，一个只想让同伴帮忙拍照留念的姑娘，就遭遇了尴尬。为了取得好的拍摄效果，几名围着她的摄影爱好者反复劝她摘下口罩，露出脸庞。

“不摘口罩，你自己拍的也不漂亮是不是？”几位爷叔围着女孩劝道。被围在中心的女孩一声不吭，她看上去相当不自在。

“就没人告他们侵权？有法律的好不好？”

不少姑娘在社交平台上表达了自己的焦虑。这种焦虑很快引发共鸣。女孩们纷纷担心被拍的照片的流向，以及拍照者的动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不作商业用途，请问眼睛看与相机拍有区别吗？”有人问道。

对此，一个女孩回复道：“路过的时候眼睛看一下，不会有什么实际产物，这几个老头子就蹲点在这条街上，看到女生就按相机拍，不知道目的何在，但是可以产出照片实物的。”

被污名化的“老法师”实是时髦市民

伴随着焦虑的发酵，安福路“老法师”成为了社交平台上的热词，且逐渐出现了被污名化的倾向。

各种难听的形容词，被使用在了这些老人身上。有人将这些老人比做“苍蝇”，称他们：“天天盯着美女拍照，有一点大煞风景”。也有人认为这些摄影爱好者的到来，让安福路变得“乌烟瘴气”。

网络上的指责，很快被银发摄影爱好者们察觉。他们忍不住想要为自己解释几句。

“我不一定要拍美女，男生我也拍的。”

黑帽爷叔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替自己解释道。在他的作品集中，姑娘、小伙子、摩托车、风景照交替出现，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偏好。

“人像的照片我发的不多的，涉及肖像权很烦的。”黑帽爷叔说道。不过，他最终拒绝透露了自己的姓名。他感叹：“人怕出名啊！”

一个令老人们倍感冤枉的点在于，在社交平台上，这些老人们常被描述成强人所难的拍摄者，但在安福路上，大多数情况下，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自有其默契。

记者在安福路上看到，许多来这里打卡的人，将接受街拍，视为街区文化的一部分。他们不仅会欣然接受老人们的拍照邀请，还会配合着老人们的要求，摆出各种造型。在一些人看来，能够被摄影爱好者们关注，是对自身魅力的肯定。

“我觉得他们既然愿意给你拍，那就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能是商业行为，但如果小范围的交流，应该是没问题的。”

一位有着国字脸的爷叔给出了自己的观点。在他看来，摄影爱好者们和被拍摄者之间是相互成就的关系。“如果所有人的镜头里都能看到一个人，这个人也火了，在小红书上，没有摄影爱好者拍，他们就火不起来。”

“这几天我看到网上有很多关于摄影师‘老法师’的评论，各种难听的都有，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要说几句。就我所见，他们拍的模特，都是愿意给他们拍的，并且非常配合。”在社交平台，一个名为“朱柒柒”的博主替“老法师”们打抱不平，在她看来，老年人有自己的爱好是件好事。“如果是我爸，他喜欢拍照，想要去拍。我绝对双手双脚赞成。”

“朱柒柒”的看法，或许更接近于这些老人们的本来面貌。这些被以“老法师”标签化的老人，平日里就是一群拥有摄影爱好的普通市民。和喜欢打卡的年轻人一样，他们积极拥抱潮流文化，渴望从中获得更多的精神收获。

“我家里还有几个老的。一般我上午就买买菜。下午再出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个调剂。总比在家打麻将好。”国字脸爷叔说。

“现在都讲究享受，谁还吃不饱？穿不暖？享受的就是精神层面的内容，对不对？”

另一位爷叔表达了相似的观点。在他看来，潮流的美景，并不是年轻人的专属。

作为资深玩家，爷叔对潮流把握比许多年轻人还要敏锐。在安福路走红之前，新天地、圆明园路、乍浦路桥都是他常去的地方。“老洋房进不去可以在外面拍拍，也很有味道。”“武康路最美的时候在深秋。”“南昌路两侧遍布着小店、小咖啡馆、小酒吧，一路走到底就是新天地，最有小资情调。”

相互理解应从去标签化开始

在上海师范大学社会保障与社会政策研究中心教授郝勇看来，想要帮助安福路“老法师”们走出争议，或许首先从去标签化，增进不同年龄段人群相互理解开始。

“其实我们有一种倾向，就是当群体之间出现矛盾时，会刻意去强调不同人群身上的年龄、性别标签，比如‘年轻人’、‘老年人’、‘80后’、‘90后’、‘00后’等。但本质上，发生在安福路上摄影爱好者和游客之间的争议，年龄并不是最主要原因。在安福路上活跃的老年摄影爱好者群体，实质是一群非常健康、有活力的人群，他们并没有出现失能的情况，本质和年轻摄影爱好者之间没有区别。”

郝勇指出，如果排除因年龄造成的人为差异，理解安福路上的矛盾会变得简单许多。被拍摄者如果放下对“老年男性”的刻板印象，就会发现，他们与摄影爱好者之间的本质矛盾，其实是如何正确处理街拍中被拍摄者权益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那么无论拍摄者是老年拍摄者、青年拍摄者、男性拍摄者、还是女性拍摄者，都没有任何区别。

同理，老年摄影爱好者们如果放下“我是老年人”的心态，不要求对方因为其“老法师”的身份退让，也会更容易解决问题。具体而言，老年摄影爱好者们既然已经加入了街拍这一活动之中，就应该和其他街拍摄影师一样，遵守法律法规，以及圈内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在拍摄和发表摄影作品前，征询被拍摄者的意见，不随意将作品用作商业化用途等。

正如上海市严嫣律师事务所主任严嫣律师指出的那样，尽管通常来说，街头摄影作品如果不用于商业行为，在法律上通常不会构成侵犯肖像权。但是，随意街拍不意味着不受任何约束。“无论是什么年龄段的摄影师，都有责任和法律义务，避免在街拍及发布过程中侵犯他人合法权益。”

“首先是肖像权问题。”严嫣律师说：《民法典》关于肖像权规定中，涉及两个重点，是否经过肖像权其本人同意，以及是否以商业或者盈利为目的。现在是自媒体流量爆炸的时代，通过自媒体平台的发布，我认为同样需要征得被拍摄者的同意。毕竟自媒体有引流甚至商业转化的功能，在是否视为商业行为方面，容易产生歧义。”

“街拍还涉及到是否干扰他人安宁的法律问题。”严嫣指出。“在马路上随意围追堵截，显然有治安隐患。过激者甚至侵犯了路人的安宁生活，导致其隐私权被侵犯。”

在采访过程中，许多对被拍摄感到焦虑的女孩也表示，如果双方可以经过事先沟通再进行拍摄，她们的感受会好很多。

“我觉得‘老法师’们可以向专业的街拍摄影师学习，在拍摄之前，争取一下同意，一般愿意被拍的人，都会接受的。”

在被问及在怎样的情况下被街拍，不会感到被冒犯时，一个女孩这样说道。

另外一个女孩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尽管她刚被几位爷叔拉住拍了半天照片，但这个女孩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因为爷叔们在拍照前，已经征询过了她的意见。

“我觉得还好，毕竟别人愿意拍你，证明对你今天的整体装扮还是比较认可的。”女孩说。但如果在没有被征求意见前就被拍摄，她会觉得对方不够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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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益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