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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x故意杀人案——客观证据缺失的案件如何认定犯罪事实

一、基本案情

被告人刘x铭，男，1986年××月××日出生。2016年12月26日被逮捕。

天x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指控被告人刘x铭犯故意杀人罪，向天x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被告人刘x铭承认公诉机关指控的持榔头锤击杀害刘x月的犯罪事实，但是辩称其持刀仅捅刺刘x月颈部，且未放火焚尸。其辩护人认为：（1）起诉书指控的“被告人使用水果刀捅刺被害人上身一刀”以及被告人供述“用刀捅刺了被害人脖子下方”的描述均与尸体检验的实际损伤不符，现有证据不能认定被害人左侧腋中线、腹壁内侧创缘整齐的裂伤为刘x铭持刀捅刺所致。（2）认定刘x铭点火欲焚尸灭迹的证据不充分。（3）公安机关从被告人车内查到带有安眠药成分的注射器，此与被告人供述案发后将相关作案工具扔弃相矛盾。（4）案发现场提取的瓜子皮、部分烟蒂均检出DNA分型，但没有确认与哪个人的DNA相吻合，故不排除还有其他人曾经出现在案发现场。

天x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经公开审理查明：被告人刘x铭与被害人刘x月系同事关系，均负责看守道路限高设施。后刘x铭因故对刘x月产生怨恨，产生报复杀人之念。2016年12月8日上午，刘x铭购买榔头、酒精、安眠药、酸奶等，并将安眠药碾碎溶解后注入酸奶中。当晚21时许，刘x铭驾驶五菱宏光汽车，至天x市滨x新区塘x轻纺大道与中央大道交口处的刘x月值班岗亭，骗刘x月喝下掺有安眠药的酸奶。待刘x月昏睡后，刘x铭用榔头朝刘x月头部砸击数下，并将酒泼洒在案发现场，点火后逃离。后刘x铭驾车将作案所用物品悉数扔弃。2016年12月12日，刘x铭被抓获归案。经鉴定，刘x月系被他人用金属类钝器击打头面部致颅脑损伤死亡，并于濒死状态被焚烧。

天x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被告人刘x铭的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情节与后果极其严重，应当判处死刑。但其认罪态度较好，又积极进行赔偿，可以酌情从轻。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四十八条第一款、第五十七条第一款之规定，被告人刘x铭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一审宣判后，本案在法定期限内无上诉、抗诉。天津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依法报送天津市高级人民法院核准。

天x市高级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被告人刘x铭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其行为已经构成故意杀人罪。刘x铭预谋犯罪，并持榔头多次砸击被害人头部致其死亡，情节恶劣、手段残忍；后又放火焚烧现场，后果特别严重，应当依法严惩。鉴于刘x铭归案后供述基本稳定，并且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对其判处死刑，可不立即执行。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三十七条①，《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三百四十九条第一款第一项之规定，裁定核准天x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2017）津0x刑初38号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刘x铭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刑事判决。

二、主要问题

如何综合细节证据，运用经验法则，根据证据审查判断标准认定“四无”案件犯罪事实？

三、裁判理由

本案证据呈现出“四无”特点：其一，案发现场无关键物证。本案现场既没有提取与尸体伤痕对应的作案凶器，也没有提取到其他将被告人刘x铭与现场联系起来的生物痕迹物证。其二，抛物地点无关联物证。公安机关在刘x铭供述的抛物地——大沽排污河中没能打捞到刘x铭提及的任何被弃物。其三，没有将被告人、被害人联系起来的痕迹证据。搜查、扣押的刘x铭衣物上无被害人血斑，在案的刘x铭外衣、裤子、鞋、袜子、腰带、手机上均未检出刘x月的DNA分型。其四，没有目击证人。本案案发已近凌晨、人流稀少，除刘x铭与被害人刘x月外，没有任何他人在场。同时，刘x铭供述时有反复。指证犯罪的客观证据体系相对薄弱。

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形成两种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现有证据不能认定刘x月左侧腋中线、腹壁内侧创缘整齐的裂伤为被告人刘x铭持刀捅刺所致，不排除他人作案可能，同时认定刘x铭焚尸灭迹证据不足。因此，应坚持疑罪从无原则。第二种意见认为，目前证据虽然琐碎，但仍存在对应关系，能够彼此印证、形成闭合锁链。因此，足以认定犯罪事实。

我们同意第二种意见。现分析如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五条规定，对一切案件的判处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没有其他证据的，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同时该条还对刑事案件定罪的标准“证据确实、充分”进行了详细规定，即：“（一）定罪量刑的事实都有证据证明；（二）据以定案的证据均经法定程序查证属实；（三）综合全案证据，对所认定事实已排除合理怀疑。”证据包括直接证据与间接证据，本案的直接证据只有被告人的供述，被告人供述在一些细节上亦有反复，如果不能综合间接证据加以认定，则不能作出被告人有罪的结论。

对于如何运用间接证据证明案件事实以及审查标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一百零五条规定：“没有直接证据，但间接证据同时符合下列条件的，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一）证据已经查证属实；（二）证据之间相互印证，不存在无法排除的矛盾和无法解释的疑问；（三）全案证据已经形成完整的证明体系；（四）根据证据认定案件事实足以排除合理怀疑，结论具有唯一性；（五）运用证据进行的推理符合逻辑和经验。”在本案中应当运用上述证据证据规则来审查判断案件事实，具体分析如下：

（一）综合间接证据，能够确认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属实

1．被告人对基本事实供述稳定，重要细节没有出入。被告人刘x铭在公安机关首次讯问时便承认自己杀害了刘x月，并在审前共作有罪供述十四次。其中虽有小的反复，如不承认事后焚尸、辩称买酒精是为车防冻；不承认专门准备安眠药、称安眠药是因自己失眠等。但对于买酸奶、挑榔头、开安眠药，以及将安眠药注进酸奶又骗刘x月喝下，用榔头反复击打刘x月头部，事后抛弃作案工具，又从现场返回自己岗亭等细节，刘x铭供述始终稳定，能够前后呼应。

2．被告人供述的细节得到在案证据佐证，经得起推敲、验证。具体说：（1）被告人刘x铭交代，其从日志本里抽取一张A4纸、撕下三分之一，把安眠药（酒石酸唑吡坦片，主要成分是唑吡坦）放在上面，又将纸对折；用打火机底碾碎药片后倒进“听话水”中溶解。该细节与公安机关在刘x铭值班岗亭内垃圾桶中提取的纸片、天x市物证鉴定中心出具的该纸片上检出唑吡坦的检验报告相互印证。并且，刘x月内容中发现唑吡坦药物，在刘x铭五菱汽车中提取的注射器、针头上也检出唑吡坦成分，二者指向一致。据此，可以认定刘x铭向刘x月投放安眠药。（2）被告人刘x铭交代，其翻开酸奶盒上的一处折角，将混有安眠药的药水注进去，后再将角折回。该细节与绿蓝超市东台店提供的购物小票所载信息（刘x铭曾于案发当天在此购买200克蒙牛纯甄酸牛奶）相互印证。据此，可以认定刘x铭为犯罪做了充足准备。（3）被告人刘x铭交代，案发当晚23时许，其在刘x月值班岗亭接到大车司机打给刘x月的电话。该细节与司机证言及辨认笔录、手机通话记录等内容相互印证。据此，可以认定刘x铭在案发时间去过案发地点。（4）被告人刘x铭交代，其第二次丢弃作案工具是从自己工作的岗亭出发，沿中央大道逆行至津沽立交桥，并在第一次丢弃（丢弃榔头、酸奶盒、匕首，打火机等）时的对岸将针管抛进大沽排污河。该细节得到滨海新区路线图的支持，并与午夜车流量少能逆行、其急于脱手须逆行的生活经验契合。据此，可以认定刘x铭确曾持有榔头、酸奶盒、匕首、打火机等，并在事后销毁。

3．被告人刘x铭供述的捅刺部位与尸体检验鉴定书显示的伤情位置不完全一致，但可以得到合理解释，并能够排除指供、诱供嫌疑。被告人刘x铭供称其持刀捅刺刘x月脖子下方，但尸体检验鉴定书证实刘x月第九根肋间有创缘整齐的裂创，二者情况不完全相符。我们分析认为：（1）被告人刘x铭捅刺刘x月是在其数次持榔头砸击之后，此时作为初犯的刘x铭情绪激动，意识能力应有所减弱。正如在正当防卫中不能要求反击力度与侵害力度完全对等，对刘x铭的认知准确度也不能要求过高，其所供称被害人脖子下方应当涵括第九肋间。（2）刘x月服用酸奶后躺倒在床、侧卧昏睡，其身体必然有所弯曲，加之被砸击后痉挛，脖子与第九肋之间的距离应当明显缩短。这也会造成被告人刘x铭的视觉误差。因此，在案发的特定情形下，两份证据间的不同之处能够得到合理解释。（3）被告人刘x铭口供与在案客观证据没有严丝合缝，也从侧面说明侦查机关记录真实、取证合法，可以排除指供、诱供嫌疑。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合议庭有罪认定的内心确信。

（二）综合本案证据，可以排除合理怀疑

1．关于关键物证不在案的问题

对此，我们分析认为：（1）刘x铭归案经过真实、自然。案发后，侦查机关例行检查刘在月身边的亲朋、同事，并运用技侦技术对其中重点人员分析位移轨迹。在对七公里内活动情况摸排时，发现刘x铭恰在警方推定的案发时出现在案发地点。同时，刘x铭行车时间与路线反常。由此确定刘x铭有重大犯罪嫌疑。（2）被告人刘x铭有罪口供与其他证据相互印证，且属先供后证。比如：刘x铭在2016年12月14日供述，其将安眠药（酒石酸唑吡坦片）放在对折后的纸上碾碎，溶解后用针管注进酸奶。2016年12月20日，天津市物证鉴定中心出具的检验报告，证实该纸片检出唑吡坦成分。（3）被告人刘x铭具备作案动机、时间、空间与条件。刘x铭曾多次交代其与刘在月有金钱纠纷、不满刘x月的强势作风、想杀了他。案发当天上午，刘x铭集中购买榔头、酒精、酸奶，并去医院开了安眠药；当晚又前往刘x月值班岗亭，并且时近凌晨仍然滞留。同时，刘x铭与刘x月既是同事又系发小，两人平时关系亲密，并常常一起玩牌；刘x铭对刘x月接近无障碍，刘x月对刘x铭饮食不设防。这些均为刘x铭犯罪提供便利、埋下伏笔。因而，本案虽然关键物证欠缺，但仍能锁定被告人刘x铭作案。

2．关于被告人否认事后焚尸灭迹的问题

被告人刘x铭从第八次讯问起，开始否认焚尸，翻称以往焚尸的供述均系被迫。但是，事实认定不仅重视其口供，更要全面考察刑讯线索、翻供原因、有无根据，以及是否存在其他证据佐证、与常理人情是否相符等。

就本案而言：（1）被告人刘x铭始终不能提供刑讯线索，经调取天津市第二看守所出具的入所健康检查表，证明刘x铭人所时全身没有伤痕，并且行动自如、思维与表达正常。另外，刘x铭曾供述“点燃部位是靠近刘x月头部的那边”，这与尸体检验鉴定书及尸体照片显示的刘x月上身烧焦并已碳化的情况能够对应。并且，天津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出具的理化检验报告也证实，现场下铺西侧床面、西侧墙面均有酒精成分。这与刘x铭购买酒精的视频、药店售货员的证言能够前后衔接。（2）被告人刘x铭供述，其案发当天购买的酒精仅是用作汽车防冻液。首先，该解释与常理不符。汽车发动机工作状态的时温可达90摄氏度甚至更高，此时酒精早已沸腾挥发只剩下水，车一停下便会上冻；而车用防冻液的沸点一般在105-110摄氏度左右。因此酒精根本无法替代专业防冻液。作为有多年驾龄的老司机，刘x铭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其次，与常情不合。五菱宏光汽车市场报价是4万至7万元，而常规防冻液售价为18元/4斤。刘德铭买得起车，理应能够支付单价不足五元的专业养护，可他却宁可用根本没作用的酒精来代替，既违背常理思维，也不符合一般的消费习惯。综合上述分析，可以认定被告人翻供的理由不充分，其庭前有关焚尸的供述与其他证据相互印证，更加可信。

3．关于所有衣物均无血斑的问题

刘在月头顶有多处挫裂创、颅骨呈粉碎性骨折，但在案的被告人刘x铭所有衣物上均未沾染血斑。侦查机关在刘x铭工作岗亭、其家与驾驶的五菱宏光车上也未提取到刘x月的血斑与DNA分型。复核期间，二审合议庭就此重点询问了侦办警官。据了解，刘x铭与刘x月所在公司为每位员工皆配发过一件多功能制服，其他人的都在，刘x铭的那件却不翼而飞，对此刘x铭无法解释。同时，电子围栏轨迹分析显示，案发后刘x铭还去过远方一处垃圾场，个中原因其也不能说明。虽然侦查人员在该垃圾场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焚烧碎片，但是刘x铭凌晨前往垃圾场的行为非常反常，联系其向大沽排污河丢弃作案工具的举动，不排除刘x铭已将作案所穿衣物焚毁、丢弃的可能性。上述证据缺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

4．关于是否存在他人作案的问题

现场提取的瓜子皮与部分烟蒂上检出他人的DNA分型；同时，被告人刘x铭自第六次讯问起，供称同事曹某某策划杀害刘x月，并为其提供机会。是否存在案外人单独或共同作案，是事实认定不可回避的问题。对此，我们分析认为：（1）本案案发地点属于开放现场，平时就有多人往来。本案案发在刘x月值班岗亭；作为办公场所，此岗白天有员工出入，晚上有专人值守，不特定人活动频繁。并且，多名证人的证言及被告人刘x铭口供证实，刘x铭也曾多次去此岗找过刘x月，取后者代领的工资。因此，无论谁留下瓜子皮和烟蒂均在情理中，有人到过现场不等于有人在现场作案。（2）案发前后曹某某均未与被告人刘x铭联系，没有作案动机与行为。在案证人证言及单位出具的证明证实，2016年12月8日至9日本是曹某某当班，因其堂妹结婚而与刘x月调换。这客观上确为本案发生创造契机。但是，其一，所谓的“曹某某提起犯意”只有刘x铭一人的供述，并无其他证据佐证。其二，刘x铭所供曹某某因不满刘x月强势作风而心生杀机，没有根据。同事们对曹的人品反映较好，反是对刘x铭颇有微词（多人认为该刘小心眼、有心计、报复心强）。其三，曹某某既未向刘x铭提供工具、门外望风，又未与刘x铭具体筹划、事后销赃。因此，认定曹某某是共犯证据明显不足。根据在案证据并结合本案特定的时空条件，适用经验法则，可以排除其他人作案的可能。

综上，认定本案事实既有被告人供述这一直接证据，又有现场勘查、物证鉴定、尸体鉴定、行车轨迹路线等间接证据。法院在审理中以被告人供述为主线，重视口供但不轻信。深入挖掘细节证据，并根据生活常理与经验规则逐一排除合理怀疑，强化证据裁判。同时，通过对被告人多份供述纵向比对、口供与其他证据横向比较、在案证据综合判断等，逐步夯实事实认定根基，在“四无”案件中建立以客观性证据为主要依托的内心确信形成模式，最终得出被告人构成犯罪的唯一结论。

①此处引用的是修正前的刑事诉讼法，对应2018年修正的刑事诉讼法第二百四十八条。

（撰稿：天津市高级人民法院 钱 岩 审编：最高人民法院刑二庭 韩维中）

来源：《刑事审判参考》2021年第1期（总第1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