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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不同于古代的讼师

经常有人在私下把律师称为讼师，我认为这个说法并不妥当。虽然律师和讼师都要代理当事人打官司，但二者区别很大：讼师以替人打官司、写诉状为职业，打官司是其养家糊口的一份营生；而律师是法律工作者，是法律共同体的一员。尽管古代也出现过为民伸张正义的讼师，但大多数讼师都以追求利益为目的，因而不少讼师为图一时润笔之资，为金钱利益而“挑词架讼”，凭三寸不烂之舌，无中生有，“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是非无度”，坑害生灵，惹起事端，包揽纠纷和诉讼，甚至导致他人倾家荡产。所以古代讼师大多给人一种阴暗、丑恶、贪婪的印象，常常被贬称为“讼棍”。甚至不少朝代如果讼师恶意挑起诉讼，一经查实，就要严惩。而今天我们的律师是一个神圣、光彩的职业，其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从事这份职业，更重要的是要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律师职业是法治建设的重要推动力量。

诚然，律师需要搜寻对自己当事人有利的证据并呈送法庭，在法庭上也要唇枪舌剑，义正词严，为维护当事人的权益而竭力辩护，所以律师也需要精通辩术、善于辩论。但辩术应当服务于对正义的守护、对当事人权益的保护，而绝非是为了辩护而辩护，绝不能无理搅三分，更不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据考证，诡辩术最早出现是在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当时就出现了以普罗泰戈拉为代表的智者学派，这些人否定事物的客观性和真理的客观性，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是非无度，无理搅三分，但因其深谙诉讼术和修辞手法，擅长辩论，因此对后世的哲学、逻辑学等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其实，最早精通诡辩术的律师是古罗马著名的法学家西塞罗。据说，西塞罗雄辩的口才在古罗马无人可及，因而，请西塞罗出庭辩论的人在其门前常常排起长队。有一次，西塞罗受聘于一个刑事犯罪中的被告，为其做辩护人，在他正准备出庭辩论时，发现被告因穷困潦倒无法支付律师费，西塞罗一气之下又转而接受原告的委托，并在法庭上为原告赢得了官司。此事在古罗马一直被传为佳话。我们经常在电视上看到西方国家的法庭辩论，许多律师把一些毫无道理的案子拿来无理搅三分，一些律师精通诡辩术，口若悬河，慷慨激昂，虽无道义可言，但最后居然能被法官支持。这种律师往往能赚大钱，被奉为律界精英、律师大佬。

其实，从我国古代的法制文化来看，诉讼本身也包含了从辩论中实现正义的内涵。例如，中国古代的“讼”字由“言”和“公”组成，“公”既是声旁也是形旁，表示正义。在甲骨文和金文中，“讼”都有两个“口”字，表示双方进行辩诉。金文中的“公”字旁表示正义，“言”字旁表示公正诉辩。从该字的字义来看，其是指“在法律的公正中辩诉”。所以，辩护应以守护正义为目的。今天，我们律师决不能与讼棍为伍，律师职业的出现是法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其本身也是现代法治的重要组成部分。法律职业的分工是与现代法治文明的发展、诉讼程序的完善联系在一起的，律师的产生与正当法律程序的产生和发展密不可分，律师不仅捍卫着程序公正，其对法律案件的介入本身就是程序公正的体现。可以说，没有律师，就没有现代诉讼制度，就没有正当的程序，也就没有现代法治。律师应当是维护正义的力量，律师存在的价值就是捍卫正义。作为实现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的重要力量，律师担负着和其他法律人一样的共同使命。法谚有云：“律师多的地方最安全。”这也表明，司法公正的实现在很大程度上也需要充分发挥律师的作用。律师并非完全是自由职业，其虽然需要从诉讼代理中获得一定的经济回报，但律师的定位首先应当是法律工作者，是法律职业共同体中的一员。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律师也应当有维护法治、维护司法公正的价值观念。

律师应当“铁肩担道义”

既然律师是法律职业共同体的一员，那么，其就应当有“铁肩担道义”的职责。这个道义是什么呢？此处所说的“道义”首先是指法治的精神和秩序。具体而言，依法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这就是维护法治、守护法治所应为的道义。鲁弗斯·乔特在哈佛法学院演讲时指出：“为国家服务，使律师职业不再仅仅是为了面包、名誉和地位，而是具有了为共和奉献的崇高职责；不再是机敏的工巧、细致灵活的科学，不再是狡猾的逻辑、堂皇的雄辩和野心勃勃的学识，不再是审批紫袍、待价而沽的诡辩家，而是拥有了几乎是政府部门的尊严，成为维护国家繁荣、稳定、长治久安的工具。”这就是说，律师也应“铁肩担道义”。

“铁肩担道义”，意味着律师在法庭上要真正守护司法正义。在法庭上，律师在辩论时不能以打赢官司为唯一目的。而要维护正义为目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不必重视律师辩论的技巧。毫无疑问，辩论本身是一门艺术。法官裁判所依据的事实是以证据认定的法律事实，证据的认定本身有一定的主观性，对于证据的认定过程、证据的效力等，律师完全可以积极说服法官采信。尤其是从法律适用层面来看，即便认定事实是清晰的，但是在责任承担方面，法律有时也规定了一定的幅度，或者适用法律本身还存在一定的争议，这就给律师辩论提供了极大的空间。例如，一方构成违约，这个事实是毫无争议的，但究竟应当支付违约金还是赔偿损失，违约金能否调整，违约金与损害赔偿能否并用等，这些都是律师可以发挥作用的空间。但是，律师辩论不能颠倒是非、黑白不分，明明是一方违约，非要咬定是对方违约，明明是一方打人，非要说是对方先动手，无理搅乱事实，不当影响法官裁判。

“铁肩担道义”，意味着律师要始终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律师应该帮助法官查明事实真相，正确适用法律，使每一个案件体现法律和司法的公平正义，这是律师职业道德的基本要求。同时，如果律师的辩论都尊重事实和法律，这本身就是在传播正义和法治的理念。公正的程序具有平等参与和理性对话的价值，可以为人们提供讨论、辩论、充分说理和沟通的基础和平台，这有利于人们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和诉求，理性地讨论，避免偏见和无知。而律师的辩论据法力争，最终是为了促成法官做成公正的判决，裁判的公正能够促进社会的公正。所以，律师的辩论越尊重事实和法律，越能够为法官公正裁判发挥作用，这就是律师应当担当的道义。

“铁肩担道义”，意味着律师不能完全受经济利益驱动，而应当以守护法治为职责。

律师不可造假，不可伪造、隐匿文书，也不能为当事人提供违法的意见和建议，比如，如何以合法的形式行贿，以合法的形式隐匿财产、逃避债务等，对当事人委托的违法事项也不能受理。这并不是说律师在接受委托时只接有道理的案子，没有道理的不接。其实，即便案件的事实很清楚，也总是有一些为当事人维护权益的空间，只要这种空间存在，律师就有发挥作用的余地，这本身也是律师应当做的工作。在辩论过程中，不应该把“钻法律空子”与“无理搅三分”等同起来，而应当客观看待这一现象。与不断变化的社会生活相比，法律本身的确具有一定的滞后性，有些法律规则确实因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存在漏洞，需要司法填补，律师发现并提出后，对法官裁判有一定的帮助，对于法律的完善也有重要的意义。但如果律师操两可之说，随意曲解法律，误导法官，这可能就不仅仅是钻法律空子，而是有违律师的职业道德。

“铁肩担道义”，还要求律师应该积极参与公益活动，提供法律援助，帮助当事人答疑解惑、服判息诉，在必要时也应当参与多元化纠纷解决机制，以各种形式化解社会矛盾，这也是律师应当承担的社会责任。当前，由于我国处于社会转型时期，各种社会矛盾多发，信访形势严峻，不少上访群众中仍然存在“信访不信法”的现象，加上现在司法公信力不彰，一些诉讼当事人对司法判决的公正性仍然持有怀疑。律师作为第三方，作为法律职业共同体的一员，也应当为相关当事人答疑解惑，对有关判决提供必要的专业分析和讲解，真正为当事人讲明法理，阐述道理，对于没有走诉讼程序而进行“上访”的当事人，要积极引导其依法申诉。总之，通过发挥律师的作用，有利于防止激化社会矛盾，从而维护社会稳定。

律师是法治的重要维护者，也是法治的践行者，民主法治离不开律师。法庭为律师的辩论提供了重要的平台，同时也为律师维护法治提供的广阔空间。

来源：王利明著《法为民而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