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认识郭利的人,都说这首歌里唱的就是他。
郭利,男,土生土长的北京人。2008年之前,他的人生一直是令人羡慕的:天资聪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大后精通德英双语,成为业界有名的同声传译师,而立之年就年薪百万,经常出入钓鱼台国宾馆和知名公司外企的会场;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夫妻恩爱。
2006年2月,在郭利38岁的时候,迎来了生命中最大的惊喜—宝贝女儿降生。中年得女,郭利对女儿视若珍宝,经过千挑万选,他为女儿选择了当时在主流媒体上做广告,号称“百分百进口奶源”的“美国施恩”奶粉,作为女儿的“口粮”,因为妻子身体不太好,他几乎把工作之余的时间全都花在照顾女儿上。
转眼到了2008年6月,三鹿毒奶粉事件曝光,施恩也有4个批次奶粉被检出三聚氰胺严重超标。联想起女儿平时食欲不好,发育也比较慢,9月郭利带着女儿去北京市海淀区北太平庄医院检查,结果显示仅仅两岁半的孩子“双肾中央集合系统有数个点状强回声”、“尿混浊”,明显的三聚氰胺中毒症状。
考虑女儿唯一食用的奶粉就是施恩,郭利第二天即开始向奶粉销售商和生产厂商施恩公司投诉反映问题,但施恩却声称除了国家抽检的四批次外,其他批次奶粉都是合格的。
谈不拢就继续收集证据,2009年4月,郭利将女儿吃剩下的奶粉送到国家食品质量安全监督检验中心检测,检测结果显示三聚氰胺含量达到132.9毫克,超过国家限量132倍。同时,郭利还请美国的朋友帮忙,花费十几万,调查施恩公司的资质。结果得到一个更惊人的发现:这个包装上印着美国国旗,号称“百分百进口奶源”的施恩竟是个假洋鬼子,公司压根就是中国的,在美国注册地只是一间生产医用手套的破房子。
千挑万选选来了毒奶粉,无比信赖的品牌是一场骗局,视作珍宝的女儿不到三岁就患上了肾结石,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郭利选择了曝光。他一边继续索赔,一边将调查所得情况通过媒体向社会公布。这下施恩公司急了,施恩的控股公司是雅士利,当时雅士利正准备上市,哪经得起郭利这么“折腾”,于是,施恩公司公开向公众道歉,并于2009年6月13日,与郭利签订协议,支付40万元人民币作为赔偿。
6月15日,施恩公司董事长向社会公开道歉,承认:“施恩公司、包括施恩品牌完全由华人拥有。”还向其他52名患儿支付了数额不等的赔偿金。
当时,郭利觉得维权事件已经划上了句号,注意力也开始转向工作和女儿身体的康复上。然而他不知道,人生的转向才刚刚开始。
2008年这场沸沸扬扬的毒奶粉风波,波及了3000万婴幼儿,其中被确诊为三聚氰胺的受害者高达30万。当时普遍的受害者补偿方案是:死亡病例补偿20万元,重症病例补偿3万元,普通症状补偿2000元。
郭利得到了40万元赔偿款,是普通赔偿的200倍。一时之间,他成了万众瞩目的“维权斗士”,各路媒体纷纷向他发出访问邀约,郭利也很配合。多年后他回忆起来,说自己想法很简单,就是想给广大家长们提个醒,让更多人不要重蹈自己覆辙,让更多宝宝免受毒害。
6月25日,就在郭利获得赔偿款不到半个月后,北京电视台分上下级播出了采访实录《一个男人,如何让施恩奶粉低头》,完整公开了郭利的维权经历。
节目播出后4天,2009年6月29日下午,施恩公司北区销售总监段庚惠给郭利打电话,后来电话录音记录,段庚惠在电话里反复对郭利说“你有什么要求,或者有什么条件都可以讲出来”,貌似很有诚意约郭利出来再谈一谈。
对于施恩公司突然打来的电话,郭利开始并没有思想准备,第一反应是“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但看到段庚惠态度非常诚恳,最终答应出来见面。
2009年6月29日当晚,施恩公司与郭利及其母亲约定就赔偿事件在翠宫饭店继续谈判。这次谈判,施恩方面两名代表自始至终表现得非常积极,一再对郭利说”你再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照实说,可以继续再沟通,也都没有问题“,还要求郭利将赔偿理由和要求全部整理成书面申请。
对于施恩公司前倨后恭,态度一百八十度大变样,郭利并没有多想,他认为自己为女儿寻求更多的保障合情合理,并且他是谨慎的人,对自己做事有充分的自信:“我讲的都是基于法律的问题,我是有证据的。”
最终,郭利提出了300万元人民币的赔偿金额,并与施恩公司签下赔偿协议。
协议是在北京签的,但施恩公司却要求郭利到杭州承兑。据郭利的母亲回忆,7月22日早,儿子带着她抵达杭州,处理完一些工作上的事,当晚和她以及两个朋友一起去吃夜宵,刚走出餐厅大门就听见有人说“警察”!没等反应过来,儿子就被带上了一辆陌生汽车。当时郭利还帮母亲背着背包,甚至没来得及回酒店取回自己的随身物品。
郭利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带到了杭州市公安局,一开始他整个人都是蒙的,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请警方赶紧把背包给母亲送过去,因为里面有老人每天都要服的药。
几天后,郭利被辗转带到广东潮安,坐在审讯室里,郭利才恍然大悟,原来,早在6月30日,也就是施恩公司主动找他“再次谈一谈”的第二天,施恩公司就向潮安县公安局报案,告他“敲诈勒索”。
郭利后来回忆,当时他并不太慌张,因为以他的法律常识,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纯粹的民事协商案件,与“敲诈勒索”这种刑事责任完全无关,他坚信自己很快会重获自由,甚至都想好了要原谅公安机关搞出的这起“乌龙”。
当时郭利请的辩护律师是代理过念斌案的张燕生,张律师发现,雅士利6月30日就向警方报警了,所有提交给警方作为郭利“敲诈勒索”的罪证都发生在6月30日报案之后。
为了证明郭利“敲诈勒索”的罪名,施恩公司向法院提交了长达50多个小时的录音,全部是他们在同郭利第二次接触后暗中录制的。张燕生把这些录音全部整理完,发现郭利被控告敲诈勒索的证据均来自施恩方面的精心设计,郭利的行为并不构成犯罪。
张燕生自认在一审中做出了堪称漂亮的辩护,但最终被驳回。
2010年1月12日,广东省潮安县法院一审判决郭利犯敲诈勒索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
判决后,张燕生立即约见郭利,准备帮他诉。2010年2月5日,潮州中院二审裁判,维持原判。
郭利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判决结果,他在律师张燕生的帮助下,继续上诉。
当时,作为施恩公司的控股公司的雅士利集团,老板是全国人大代表,他给司法部发函,要求严查郭利的代理律师——张燕生律师。理由是这个律师经常散布不利于公司的言论,损害公司名誉。
接到举报后,司法部认真介入调查,发现律师没有问题,案件却经不起推敲。2010年5月底,广东省高院称“此案在程序上存在不符合刑事诉讼法规定的情形,确有错误”,发出再审决定书,要求再审。2010年12月30日,潮州市中院再次裁定,原审裁判的“审判程序合法,量刑并无不当”。
至此,郭利案彻底反转,施恩公司从被告变原告,郭利,从中产精英沦为阶下之囚。
维权斗士变成敲诈犯,一时间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有些人对郭利表示同情,但也有很多人边围观边窃窃私语“郭利太贪心”,“仗着自己有文化,捅娄子了吧”,“人家都赔那点钱,就你娃金贵?"
郭利的家人也一度不理解。他们频繁从北京去看他,坐了飞机再坐汽车,千里迢迢折腾一次,只能见二十分钟。记不得第几次见面的时候,父母开始劝他认罪减刑,因为只有认罪才能减刑。可他们这话刚开个头,郭利就说你们回去吧,转身走向牢房。
老两口虽然没成功,好歹开了个头,后面是亲戚、朋友……他们前赴后继地努力,但最终都被郭离挡了回去,他有条不紊地讲法律条款,阐述自己的罪名不成立的原因,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当然,郭利知道大家都是为了他好,他也知道聪明的做法是先认罪减刑,出来以后再翻案。但是天生的倔强不允许他低头,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在诱惑和是非面前,我认是非。”出狱后的郭利接受采访时如是说。
只认是非的郭利满满当当坐了5年牢,一天都不少。5年牢狱生涯,跟各种刑事罪犯关在一起,对于他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我们无法想象。
只知道2014年7月郭利刑满出狱,此时的他患上营养不良,同时腰椎退行性改变,必须依靠拐杖才能行走。更令人唏嘘的是,在他服刑期间妻子就跟他离了婚,也拿走了女儿的监护权,多年不见,女儿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追着他喊爸爸的小妞妞,对他充满了疏离,总是避而不见。
失去了事业,失去了健康,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女儿,郭利几乎一无所有。
生活只剩下一件事:上诉。
出狱后不到一个月郭利就向广东省高院提起了上诉。之后为了搜集证据,郭利拄着拐杖在北京和广东之间往返无数次。
2016年8月8日,广东省高院再审开庭现场,郭利没请律师,全程自己辩护,案件的各种证据,法律的规章条款,他早已倒背如流。第二年4月,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再审,改判郭利无罪。
判决当天,从法院走出来的郭利一脸平静,他对记说,“我没有感谢的人,我也不激动,除了悲愤,我很平静。”
沉冤得雪,但对于郭利而言事情还没有结束,他说“我是对抗性选手,如果这是一个工程,现在还不是剪彩的时候。”
而此时,雅士利集团已在香港上市,2018年7月31日,郭利向香港的法院提起诉讼,要求雅士利集团赔偿4000万美元。
40万,300万,4000万,有人会问,郭利是不是要得太多了,所以才被告敲诈?对此,罗翔老师一锤定音:对于私权而言,只要法律没有禁止的,都是允许的;对于公权而言,只要法律没有授权的,都是禁止的,这才是法治。
郭利能成功吗?一切尚不可知,但令人欣慰的是,据说郭利的女儿在网上看了关于父亲的报道,终于不再回避他,而且立志要当一名律师,成为父亲的辩护人。
祝郭利终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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