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总姓花,但并不花心,只是有点糊涂。当他明白强扭的瓜确实不甜的时候,才后悔不迭;而当他发现转移夫妻共同财产,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的时候,法院判决书已经送到了手里。
此刻,花总穿着印有社会花纹的黑衬衫,摇晃着杯中的啤酒,冰块哗哗作响。五颜六色的灯光经过玻璃的折射和桌面的反射后,照耀在他不以为意的面颊。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悠悠地说。
“还有一句,不听律师言,内裤不花钱,”我呷了一口酒,“因为没得穿。”
之所以跟花总出现在小酒吧的角落,一半是因为我正好在附近,一半是因为我想看看他请的大律师长什么样子。结果令人失望,那个拍胸脯、有关系、包赢的律师,不敢来。
两年前,花总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在一栋陈旧的律师楼工作。他一把推开玻璃门,大踏步走进会客厅,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来个律师!”。仿佛律师就是那外酥内嫩的烤鸭,摆放在精致的盘子里,服务生将它呈上来,供食客享用一般。
那天,他跟我分享了他狂放的想法,而我的法律意见在他眼里,只是懦弱的表现。他的原话是,“你这么胆小做什么律师”。
他听从父母安排,迎娶了一位美貌的太太。两人性情不合,同居十几年,虽然有了个儿子,但并没培养出感情。最近几年,花总跟太太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几次大打出手,闹得居委会阿姨都上门做工作,连社区民警的狗都认得他们了。
这样的狗屁婚姻,早该结束。
然而,花总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自己的事业上。他跟几个兄弟投资开了家公司,自己持有50%股份。一旦离婚,股份就要作为共同财产,给太太一半。他一直在寻思要不要去委托律师帮他转移财产,结果还没行动,就收到法院传票了。
“这娘们……恶人先告状!”
“那叫捷足先登。”我纠正他。“所以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股份是我的,死也不让。你帮我转移财产,价格你开出来,我不是缺钱的人。”
不缺钱的客户,是个律师都喜欢。但花总这样的,我不喜欢,甚至在那时候还有点厌恶。凌乱的刘海、深重的眼袋、皲裂的嘴唇……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人厌恶,但他那咄咄逼人的架势、目中无人的神态和老子天下第一的语气,让我下定决心。
“这不是钱的问题。现在才来找律师,已经晚了。”说完我摇头叹息,靠在椅背上,颔首注视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不过我提醒你,被法院知道你转移财产,要吃亏的。”
“怕了我就不姓花!”然后就冒出了那句至今我还记得的话:“你这么胆小还做什么律师!”
虽然气氛一度紧张,但我还是保持了克制。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事情,还叮嘱他别犯傻,拍胸脯保证的律师一定不负责。他离开事务所之前,拿走了我的一张名片,扬言要找个大律师,我笑笑不语。
如果后来没接到电话,我可能已经忘记这个没礼貌的客户了。律师的生活就是这样,经常有许多新鲜事,也许是案子,也许是同行分享的八卦。你知道,经常吃川菜,突然换江浙菜,味同嚼蜡。花总的这个情况,也实在激不起什么波澜。
很久以后,突然有一天,我去外地开完庭返沪,在高铁候车大厅里,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
“魏律师……”
声音很耳熟,但想不起来是谁。等他自报家门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是花总。是的,两年前的那次咨询中,他根本没称呼过我。习惯于颐指气使的花总,在电话里居然换了种语气。
第二次见面,是在他的办公室。清一色的红木办公用具,档案柜搞成了酒架,一个袖珍的高尔夫球推杆练习器搁在墙边。他给我沏了杯茶,茶香氤氲,多少掩盖了一点他办公室里的铜臭气。不对,是烟味。
花总在茶几上摆出了好几份判决书,我看了第一份和最后一份,就全明白了。
两年前,从我们事务所出去之后,经过狐朋狗友的介绍,花总去拜访了一位“大律师”。这位律师自称有路子,收了他20万,后期还有20%风险代理律师费,给他支招,让花总马上把股权转移到儿子名下,同时让儿子把股权质押给花总。
好主意!儿子又不是外人,不算恶意转移共同财产。何况股权质押给自己,这样就不能再转让给别人。花总心想,哪怕太太有天大本事,也拿不走股权,不愧是大律师!
花总根本想不到,看上去万无一失的布局,被人家几记重拳打得抱头鼠窜。几个回合之后,股权转让协议被法院确认无效,股权质押协议也没活过中秋。更糟糕的是,法院据此认定花总转移夫妻共同财产,作价500多万的股权,只分得40%。
律师告诉他可以申请再审。当然,花总绝不差钱,只是输了一阵,面子上过不去。
“你帮帮我,那个大律师,虚头巴脑的,我再也不信他了!”
“怎么,你真想申请再审?”我哈哈一笑,目光落在墙边的推杆器。“花总,你打高尔夫的时候,是不是感觉自己跟手中挥动的球杆化为一体?”
“没想到魏律师也是行家!就是这样的,不然死活进不去!”
“谬赞,我不会玩这个。其实我想说,你会不会偶尔也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球杆,而是那个将要被推进洞的球?”
花总哑然失笑,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那么我再讲得明白一点,那位大律师是不是跟你说这份判决可以申请再审,因为违反《公司法》规定?”
“他……是跟我提过,但我不信他!”
“这就是了。有时候你在设局,别人也在设局,你的局也许就在别人的局里。建议你及时止损,因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份二审判决没有违法,推不翻。”
我起身告辞,他也不留,只是加了个微信。从他办公室出来,大口地呼吸着郊区的新鲜空气,似乎可以把所有烦心事全都抛诸脑后。那打不完的电话,写不完的文书,研究不完的课题,都可以暂时不理。
说实在的,从那天开始,我居然有点期待他的电话。毕竟后来复盘一想,我话说得太绝对,只是猜测,当然也不是全无根据。可是万一那律师真能手眼通天,我怕要变成一颗高尔夫球,钻进黑漆漆的洞里,才能藏得住脸上的羞惭。
然而,最终并没收到他的电话。
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刚刚从法院出来,正准备联系永远打不通的执行法官,突然收到花总的微信消息:几张歪歪斜斜的图片,一行字。
得知再审维持原判,我长舒一口气,不禁感叹社会主义法治取得了长足进步!定睛一看,原来花总约我去一间酒吧。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我怎么能去,正准备回绝,又收到一条消息:那个律师也来。
有点意思了,我倒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正好路程不远,去看看无妨,实在太好奇了。令我也没想到的是,我们在这酒吧里一坐,就是三个小时。花总今天话很少,酒倒是一杯接一杯,可那个大律师迟迟不现身。
“我猜,他不敢来了。收了你多少费用?”
花总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像是报复,更不像是后悔。
这时候不知是谁把歌切了,喧嚣的DJ突然变成舒缓的流行乐,令人十分适意。我突然觉着,在这小酒吧的角落里,坐在黑暗中,居然可以产生很多哲思,尤其是在这样悠扬的歌声里。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请照亮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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