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中有两种正义,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大多数人都在追求结果正义,而忽视了程序正义。殊不知当法律连程序正义都已丧失,那么结果也很难正义。在法庭上,哪怕被告人有天大的“恶”,在法槌没有敲下来之前,他都是一个和你我一样的人。作为一名刑辩律师,便是要维护被告人该有的权利,让程序不沾染道德的偏见。
记录:刘白
口述:刑辩律师闫国志
我叫闫国志,80年代出生于广东佛山,父亲是一名律师,母亲是医生。在那个年代,律师是一份颇受人尊敬的职业,每次和父亲走到街上,都能遇见不少人和他攀谈、打招呼,父亲手中的烟刚刚吸完一根,又紧接着递上一根。父亲接的案子多是商业纠纷,因此认识不少大老板,加上经济案一旦打赢,律师费还蛮丰厚,所以自小我都是衣穿不愁。看着父亲当律师既有社会地位,又能赚不少钱,我便暗暗立下了长大后当律师的目标。
2001年,我考入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系,主攻刑法。最初,我父亲本想让我学商法,他说刑法容易得罪人,而且经常接触恶性案件,整个人都会变得压抑。但年轻气盛的我,何曾想过那么多,只想着在法庭上洋洋洒洒若干言,就能影响一个人的前途命运,那种成就感足以使人倍感荣光。加之自己属于家中独子,父母早为我攒下三套房产,钱不是我工作的唯一目标,自我价值的实现才是。
2005年毕业后,我考下了司法A证,托父亲的关系,在深圳龙华区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前面半年,我基本都处于打杂的状态,帮忙撰写文书、收发材料、联系法院及当事人等,完全涉及不到核心工作,出庭更是不可能。直到实习一年,我取得了执业律师许可证,才算真正踏入了律师门槛。拿到证的那天,我走出大楼,望着蔚蓝的天空,和直入云霄的高楼大厦,我想自己一定要在律师界闯出一番名堂,像这些大厦一般插入天空之中。
没多久,我等到了律师生涯中的第一个案子。
一位初三女学生,遭遇三名老师先后性侵。学生叫陈玉梅,在2006年11月8号的一天,其语文老师赖长明以辅导功课为名,把她喊到教师宿舍。前面半个小时,赖长明确实是在指导学生如何写作,但当天色日渐昏暗,赖长明心中的淫念也徒然升起。
他把手搭在陈玉梅肩膀上,然后缓缓下滑,猛不丁地捏了一下陈玉梅胸部,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年纪这么小,发育得蛮早,以后肯定找得很苗条”。
陈玉梅被老师的无理举动吓到了,收拾东西准备走。但这时,赖长明却拉住她的手。
“还有一道阅读理解没讲完,等讲完再走。”
“不了,老师,明天我再来请教你吧,我妈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陈玉梅嗫嚅的说。
“没事,讲完再走吧,要是晚了,你就在老师这吃,一顿饭老师还是请得起。”赖长明颇为大方的回道。
陈玉梅生性胆小,从来都怕老师,见赖长明如此说,便又坐了下来。谁知才刚刚坐下没一会,赖长明竟然用嘴在旁边吻她,刚开始是吻耳朵,后面开始吻她的脸、嘴唇。陈玉梅想奋力推开赖长明,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怎么有一个壮年男子的力气大。她被赖长明抱起来,按在床上,背心被无情地扯开,内衣也被扒下。不多一会,她已经赤身裸体的呈现在赖长明面前,早已被欲魔控制的赖长明哪里还有一丝为人师表的高尚,深藏师表下的兽性此刻间爆发。
一个年纪轻轻的花季少女,就这样被他糟蹋了。
事后,他用引诱、哄骗、威胁等方式让陈玉梅保持沉默,而未经世事的陈玉梅早已被老师的一连串举动弄得惊魂未定,回到家没有跟父母说一句,自己默默的消化着这一切。她的沉默使赖长明更加肆无忌惮,此后一段时间,赖长明多次在教师宿舍、家中侵犯陈玉梅。甚至还跟同校的李东根、陈书成吹嘘这件事,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知道此事后的两人,非但没有对赖长明进行揭发,反而伙同赖长明对陈玉梅进行诱骗并轮番糟蹋!
深圳龙华区基层人民法院对该案做出一审判决,主犯赖长明被判无期徒刑,李东根和陈书成被判13年有期徒刑。赖长明对判决不服,向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而我则成了二审的辩护律师。
最初,我并不想接手这个案件,认为赖长明实在劣迹斑斑,判处无期徒刑罪有应得。但是律师事务所的所长跟我说,干律师这一行不应该用“该不该判”去衡量被告,而是要用“判的对不对”去衡量被告,好比医生救死扶伤前,肯定也不会因为对方是坏人就选择撒手不管。赖长明确实有罪,但他的罪行还不至于判无期,还有争取的空间。
而且,这个案子一旦能减刑成功,必然能在深圳律师界闯出名堂,以后职业生涯大有可为。
听完所长的分析,我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案子,最后也打赢了,将赖长明从无期徒刑改判为15年有期徒刑。但我出庭的那一刻,迎来的却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陈玉梅母亲的呵骂,“人渣,你这个人渣,你帮一个畜生打官司,你还有人性吗?”,至今这句话,都时常回绕在我的耳中,是啊!我打赢了官司,却丢了人性,刑辩律师在法庭上不应该有好坏之分,但作为一个人确是要有的。
我开始严重质疑自己职业的价值性,我想它到底能否帮我实现自我价值。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3天,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我的老师告诉我“作为一名律师如果带感情做事,一定会被感情左右,就会出现刻意辩护,这是对“律师”这一职业的侮辱。受人之托穷极一切办法忠人之事,这才是律师的本分,对错是法官干的事,维护委托人的利益才是律师要干的事。”
想通了这些,我才放下了思想包袱,从此踏上了“为万世开太平”的刑辩律师之路。
2012年,我接了一个污染环境罪的案子。委托人是我爸的一个老朋友,叫王国富,做化工生意。他因涉嫌污染环境罪,被检察机关公诉,面临刑事判决。
这个案子并不好打,我本来并不想接。因为从公安机关的侦查记录来看,确实是被告将40余桶具有甲苯、二甲苯浸出毒性特征的危险废物,出售给不具有危险废物处理资质的许万,后者因保管不善导致危险物从桶中流出,污染大片土壤,而且检察机关一般掌握了确凿证据才会提起公诉。
案发后,公安机关立马将许万扣押,他紧接着供出了王国富。考虑到王叔和我爸20多年交情,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我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委托。
我办理好会见手续,前往看守所找当事人了解案件详情。我以为见面后,王叔会委托我如何帮他减刑,谁知道见面第一句话他就说:“这是不是我做的。”,我立马就蒙了,急问道:“不是你做的怎么卷宗里有你自己的认罪记录,连犯罪过程都一清二楚。”
“王叔,既然你相信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一定不要隐瞒任何信息!”
于是他就给我说了当时的具体情况:
10月18号,还在工厂办公的他,被一辆警车带到派出所。起初,面对警察的询问,他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对事情完全不知情。警察通过公安内部系统,查到他早有前科,早在两年前就因为非法处置危险废物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
王叔的拒不回答被认为是耍滑头,于是,在公安机关严密的线索与证据之下王叔签署了笔录。
心想,“这也不是啥大案,签就签嘛,也没啥影响,兴许就罚一点钱而已。”王叔想着与其在这耗着,影响厂里生意不说,还不如直接认了,后面罚一点钱了事。
所以他就满口胡编出自己的“犯罪过程”。把一切都说完后,王叔被羁押在看守所里。
一个礼拜后,王叔被检察院公诉,而《辨认笔录》、《清点笔录》都是他自己亲口所说的证言,这让案子几乎板上钉钉。
我一筹莫展,按照王叔所说,这个案子绝对是冤案,但又有确凿证据。
晚上我回到律所,跟所长聊起这个案件,他凝神听完,点起一根烟,吞云吐雾一番后,说:“这个案子的关键在证词,既然是编的犯罪过程,肯定不会天衣无缝,必然有地方不符合逻辑。”
一语说完,我仿佛醍醐灌顶,立马有了思路。赶忙说了句谢谢,就去研究起卷宗来。
经过细致的对比,我发现果然存在漏洞。首先对于交易的时间,王叔是说10月12号上午8点左右,而许万说在上午10点,这里面存在不一致;其次确认交易的方式也不一样,王叔是说在办公室确认,许万说在电话里确人的。证词的不一致,足以说明侦查过程存在严重纰漏。
我向承办检察官提交了无罪辩护辩护意见,并请求查看王叔案发期间的通话记录,和全部讯问笔录的录音录像。检察官对于证词不一致也很纳闷,但还是说了句:“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漏洞呢?”
“办案人员巴不得今天立案,明天破案,哪有那么多细心去一一验证。”我略带嘲讽地跟了句。
一听这话,对方有点不快:“你什么语气,我们办案人员辛辛苦苦侦查案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苦劳就是把一个无罪的人变成有罪吗?”我也来了脾气,直接硬怼了回去。
检察官听完,没有继续回话,只是临走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由于案件证据出现重大纰漏,3天后,案件被退回到侦察机关补充侦查。而这次,他们把我发现的漏洞全部补上去了,每个地方都能自圆其说。为了圆之前确认交易时间、地点的慌,许万直接说交易早在一年前1就确定了,他那天都是乱讲的。看到笔录,我是一语难言,果真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就在我以为案件又陷入死胡同时,所长又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国志,你脑袋转一下,如果是一年前的交易,那铁桶隔了这么久怎么不会生锈?而且交易既然在一年前,那你王叔之前的口供,岂不完全对不上号?”
哇靠,一声惊呼从我口中蹦出,不得不佩服所长,确实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到了事情本质。
面对这些逻辑硬伤,承办检察官也无话可说,承诺会向领导汇报案情,对本案不起诉。我以为自己终于功德圆满,帮王叔了结了一个不白之冤。
后来,我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我想得简单。
原来那个许万是某人的小舅子,他之所以敢明目张胆的诬告王叔,是认为凭自己的关系,肯定能吃得开。所以,尽管承办检察官向我承诺不起诉,王叔也被取保候审,但案件却迟迟没有了结。通过二次补充侦查、二次延长办案期限,案子一拖再拖,直到承办检察官都被调任到市检察院,案子还搁置在那。
谁也不想天天背着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头衔,王叔多次找到我,说不管出多少钱,都要还他一个清白。我也能理解,好好地突然顶一个不白之冤,谁都受不了。我废寝忘食地查阅卷宗,寻找王叔清白的蛛丝马迹,这才让案子浮现出一丝曙光。
没过两天,有人约我去游泳,我明白游泳是假,说事是真,便同意赴约。在泳池里游了一会,他喊我到旁边一处僻静的地方,找长椅躺下。此时,我们身上都只有一件泳裤,又刚从水里出来,肯定没有录音设备。他才敢放心谈话。
“闫律师,我知道这个案子有问题,按我自己的想法,也是会选择不起诉。但迫于各方面压力,我们很难做。”他语气诚恳地说。
“可是你们这样拖着,让我的委托人怎么办?各种证据都表明他是无罪的,现在都21世纪了,我肯定是要我当事人的清白的吧!”我没有留余地,直指问题核心。
“这样你看行不行?我们把案件退回公安机关,让他们那边撤案,我们选择不起诉云云”他这次说了实话,确实一般检察院提起公诉后,很少会选择不起诉,这相当于主动承认自身的错误。考虑到公安机关撤案和检察院不起诉,所达到的目的都一样,我也没有再纠结,帮王叔同意了这个方案。
两个月后,我们拿到了《撤案决定书》,王叔拿到决定书时,整个人都挺拔了起来。之前总有一股无形的气压在他身上,让他伸直不了腰杆,如今这股气散了,他总算可以在酒桌上,大气凛然的跟老朋友们说,“老子可没犯罪”。那天,在酒席上他频频跟我敬酒,感谢这段时间我帮他跑前跑后,洗去身上的不白之冤。
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作为一名刑辩律师的价值,不是多少委托费,也不是法庭上的侃侃而谈,而是当一个人,真正因为你的努力,获得属于他的公平与正义时,你会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
正因这种成就感,我在刑辩律师的职业上,一待就是16年。
期间遇到过旁人威胁,碰到过暗示与恐吓,但我都没有退却。世界上不公的事,已然太多,如果能在我手上挽回一点公平,那么我一生也不算虚度。
希望,自己能在刑辩的路上一直坚持下去,也希望国家的法治之路更加平坦康庄。
《刑辩律师》主要探寻刑辩一线的真实故事,以上人名切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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