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幸,还是不幸。
记忆里,我有三个生日。
这三个日期,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从出生开始,我便自带遭人嫌弃的属性。
第一个日子是4月8号。
我出生于1990年4月8号,那天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生日。
第二个日子是7月1号。
那时我出生后还不满三个月,亲生父母便将我送养,没什么新鲜的缘由,左不过就是他们想要儿子。
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极其严格,所以,即便我是家里第一个孩子,但因为性别女,也逃不过被送人的命运。
而我的养父母,因为结婚多年不孕,于是便收养了我。
他们抱回我那天,就是我的新生日。
我五岁那年,多年不孕的养母突然有喜,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便不受待见了,于是就有了第三个日子。
1995年农历8月15,老邱将我领回了家。
而那天,也是我认识孙翌文的日子。
老邱有一个儿子,因为做梦都想有个女儿,而她老婆做了结扎,不能再生育,所以,他想办法领养了我。
后来老邱就在那天给我过生日,他说人的生日重一点,往后的生活都会如意。
中秋节,最好记,也最令我印象深刻。
是的,我被二次嫌弃,从第一任养父母那儿,辗转到了第二任养父母手中,老邱,便是我的第二任养父。
而孙翌文,是老邱邻居家的孩子。
那天晚上,老邱带我在门口赏月,不大的供桌上摆着几样水果和月饼。
孙翌文站在门口好奇的伸头,老邱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月饼,笑呵呵地说:“这是叔叔家新来的小妹妹,往后你可要护着她呀。”
那年我六岁,已经有记忆,并学会看人脸色。
我清楚记得养母耷拉了一晚上的脸,和老邱儿子的白眼,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这个入侵者。
但我更记得,孙翌文满脸憨笑的看着我,换牙时期的他,掉了两颗门牙,越发显得纯真可爱。
他是除老邱之外,第一个对我笑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我便喜欢上了他。
当时年纪小,那喜欢无关风月,只为年少时感受到的善意。
因为我的“入侵”,老邱和养母冷战了整整一个星期。
养母是个瘦削的女人,面相看上去不善,加上刻意冷着脸,于是就更显得可怖。
那几天里,她做饭不光没我的份儿,连老邱那份儿都省了。
没办法,老邱只好自己淘米下锅,粗手笨脚地在灶台上忙活,可有一天赶上他要上早班,来不及做饭,于是那天我就没得吃了。
早饭时间,养母和哥哥在堂屋里捧着粥碗吸溜得滋滋响,而我只能坐在院子里发呆。
孙翌文就是这时候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小声叫我:“妹妹,来我家吃饭呀。”
他身上仿佛有种魔力,虽然不熟,也能让我信任并靠近。
于是从那天起,此后很多个日子里,我都成了孙翌文家餐桌上的常客。
尽管孙翌文偷偷告诉我,说老邱给他买了糖和玩具,叫我大大方方去蹭饭,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却还是在那些年的一粥一饭里,生出对他全家的感激。
把我领回家半个月后,养母终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我,因为老邱升了职,工资涨了不少。
一个家里,挣钱的最有话语权,养母无奈,却也不再多言。
只是,虽然我成了这个家的一员,但并不能强制养母给我和哥哥同等的爱。
所以后来的很多年,我在这个家里都活得如同透明人。
老邱在家时,我能稍微找些存在感,老邱不在家,我更愿意去孙翌文家待着。
那时我和孙翌文已经相熟,知道他大我一岁,是家里独子,聪明且善良。
被老邱领回家的第二年,我到了读小学的年纪。
我们本村没有学校,得走到镇上的小学去读书。
起先老邱吩咐哥哥带我一起,可他从不等我,吃完饭一抹嘴,人就跑没影了,只有孙翌文站在院门外的墙角处等着我。
他比我高一个年级,倒也算顺路,只是他实在墨迹,几乎天天都要迟到。
单程三里路,走得快的话也就半小时,可孙翌文脑子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点子,一会儿半路上捉个蝴蝶,一会儿停下来看蚂蚁搬家。
他不光自己看,还非要拉着我一起。
我着急上学,催他快走,他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冲我语重心长:“你急啥哩,老师都说了,要多观察,以后你要看图写话,用得上。”
后来我才知道,二年级的语文试卷最后一道大题叫看图写话,就是作文的最初表现形式。
原来爱学习这种特质从小便可初现端倪,孙翌文天生自带学霸属性。
也正因为他对学习的浓厚兴趣,所以我的学生生涯,几乎都活在他的耳提面命之下。
他看书,就逼着我也看,他做题,就必须也给我找张卷子。
最过分的是,我们那会儿都是初一开始学英语。
孙翌文念初一时,才六年级的我原本是不用学的,他却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每天自己学了新字母和单词,回家后就一定要揪着教给我。
还振振有词道:“有我这么优秀的一对一家教,你就谢天谢地吧!”
我也曾反抗过,可还是没抵过孙翌文那张叭叭叭能说会道的嘴。
我说等我念初一了自然有老师教。
他丢给我一个白眼,问:“你确定你妈愿意花钱让你读初中?”
哦,我差点忘了,送我进小学的时候,养母就和老邱约法三章,其中一章就是只能让我读到小学毕业。
因为那时义务教育在我们的小县城还未被惠及,初中一学期800块钱的学费,在那个年代里,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用在哪儿,都比花在我这个领养来的赔钱货身上强。
孙翌文惯会扎心,可他也确实扎的准。
那之后我不再抵触他拉着我一块儿学英语,日子长了,反倒习惯每天放学后,和他面对面叽里呱啦地练口语。
他家条件好,他妈给他买了部复读机,我们就头碰头地研究那机器。
他给我们两个都取了英文名字,他叫约翰,我叫露西,然后自说自答地录音。
按下按钮,我就能听到他字正腔圆的发音,从good morning到nice to meet you,那时书本上所有打招呼的句式,都被他替换成我俩的英文名字试了一次。
日子就在和他这样的探索中变得简单而快乐。
说起来也算我命好,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原本我已经做好辍学的准备,可老邱突然被升为副厂长,不光工资又涨了,就连风评也被纳入干部考察范围。
不知道是他吓唬养母,还是真有这么回事。
他说,不让我读书,会被人捏小辫子,拿他家庭关系不和,内助不贤惠说事儿,他才刚上位,可禁不住这样的“污点”。
于是,我又成了孙翌文的学妹。
我们在同一所教学楼,孙翌文的教室,就在我楼上。
自那以后,他找我更方便了,除了上学放学路上同行,就连课间十分钟,他都要晃下来,给我送点小零食,或只是单纯说几句话。
他来多了,同学们就开始注意他,一来因为他成绩好,全校出名,二来因为他那张越来越帅气的脸。
我在同学们揶揄的笑容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孙翌文已经到了遭人觊觎的年纪。
这当中也包括我,我隐隐察觉出,小时候不掺杂其他情绪的喜欢,似乎已经演变成带有期待和某些雀跃成分的感情。
而我比其他芳心初绽的女生要幸运得多,因为我不用做什么,就可以和她们的男神一路同行,并随时交流。
女生心里的优越感,有时候真的可笑又可爱。
大概是因为日子好过了,我也渐渐长大了,养母对我竟也眉眼温和起来。
虽说不亲近,但也不像从前那样冷漠了。
那几年里,老邱对我甚是疼爱,逢人便说我这个老闺女旺他,所以我来家里后,他才能接连升职。
而孙翌文,和我一如小时候那样要好。
我们年纪长了,性子却没变,他还是话多得不行,脑子里装满稀奇古怪的想法,而我就是那个愿意陪他犯傻的人。
哪怕他说月亮是方的,我也毫不犹豫地站在他那边,就像我偶尔犯倔,和小伙伴闹矛盾,他也坚定地护着我一样。
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双向奔赴的情感庇护,但我不打算太早说出来,因为那会儿正是孙翌文高考的关键时期。
2007年6月24日,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比老邱领我回家那天还要开心。
那天高考出成绩,孙翌文不敢查分数,是我颤巍巍将小灵通的听筒按在耳边,抖着手给他记分数。
总分637,而那年的江苏一本线是588,他足足高出49分。
那天晚上我们兴奋得彻夜未眠,坐在他家的小院里吃着西瓜展望未来。
他扒着手指算这分数大概能上什么学校。
他想学法律,心仪的学校都在北京,去首都,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最后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邱晓,我在北京等你,你可要争气啊,你来了,咱们才有未来。”
那一刻,我确定孙翌文和我有相同的感觉,或许还够不上爱,但一定是爱的前奏。
9月,孙翌文北上报到,中国政法大学,我送他去火车站。
我们在候车厅说了好多话,他叮嘱我好好学习,我叫他先替我尝尝北京烤鸭。
一直到广播里喊着准备检票,他才抬手捏了一下我的脸,说:“真好,咱们都长大了。”
当时也不知我哪根筋不对了,一下子就脱口而出:“是啊,你可以下手了。”
说完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却面露狡黠:“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此话一出,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话不用再多说,只等我一年后去找他就行。
高三那年,我几乎是拼了命地学习。
孙翌文留下的笔记和错题集给了我莫大帮助,我整天泡在书山题海,就连和孙翌文每周一次的通话,都急匆匆的。
去北京前,他买了手机,把小灵通留给了我,和我约好每周六晚上通话。
可每次通话,我都是在向他请教各种难题,有一回气得他好半天不理我。
但他也知道,那种带着笃定欢喜的小暧昧,是支撑我拼命学习的最大动力。
2008年,我终于如约去了北京,我的分数勉强够上一本,但孙翌文将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他说:“我还不知道你,没什么天赋,你是因为我才努力到这一步,足够了。”
听听,这人多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可他说的也没错,要不是北京有他,我才不会那么拼命。
后来便是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
我和孙翌文之间没有谁先告白,很自然就过渡到男女朋友的关系。
我大一入学后的第一个周日,是中秋节,也是我的生日。
一大早,老邱就在家庭群里祝我生日快乐,那时哥哥已经参加工作,对我早就没了小时候的敌意,他转了一千块钱到我卡里,说是哥哥的心意。
晚上,我请室友到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饭,孙翌文也来了,还带了一大束鲜花和蛋糕。
室友一脸八卦地笑,说怪不得我不让她们订蛋糕,原来已经有人揽了这活儿。
孙翌文倒很淡定,他把花递给我,然后熟练地拆蛋糕点蜡烛,一边张罗一边说:“女朋友过生日,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哪能让给你们。”
大家都笑,我在他那句特别自然的“女朋友”里红了脸,也定了心。
和孙翌文谈恋爱,是特别享受的一件事。
他虽然读法学专业,需要特别理性的思维,可他却从不用所谓的理性对待我们的感情。
他纵容我的小脾气,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让着我,这让我很安心。
毕业后,我们都留在了北京,他在一家业内有名的律所见习,我则去了专业对口的一家外企,前途是可预见的光明。
可谁都没想到会有意外发生。
2014年,孙翌文打了一桩离婚官司,他找到男方转移财产的证据,女方得以胜诉,并在财产分割上占据了主动权。
官司结束后,男方心有不甘,雇人将孙翌文狠狠打了一顿,造成耳膜穿孔和全身多处骨折,休养了三个多月。
这次意外把我吓坏了,即便后来孙翌文痊愈了,我还是后怕得不行。
那阵子我们争论过无数次,我想让他换个职业。
那是孙翌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朝我发火,他说:“如果我读这么多年书,到最后却为了自保而半途而废,那还有什么意义?”
我大受震撼,这才明白过来,我爱的这个男孩,早就长成一个有担当,且身负正义感的男人。
伤好过后,孙翌文一边工作,一边考研究生,之后脱产进修。
此后那几年,我再没对他的工作提出过异议。
我知道当一名出色的律师,是他的终身梦想,就像他是我的梦想一样,我们都需要成全。
2018年国庆节,我们回老家举办了婚礼。
老邱把我的手交到孙翌文掌心里时,他说:“我把闺女领回家那天,是说过让你护着她来着,你小子倒好,护到自家户口本上去了。”
宾客们哈哈大笑,孙翌文尤其开心,说这是彻底贯彻落实老丈人交给他的任务。
2021年9月13日,新闻曝出了一起令人震惊的律师被杀案。
那几天,我的情绪跌到最低谷,孙翌文的工作群里,也天天发送着关于这起案件的最新消息,家里气压很低。
一个礼拜后,农历八月十五,正好是我生日,孙翌文做了一桌子菜,为我庆祝。
那天晚上,他摸着我已怀孕五个多月的肚子,轻轻和我说有个大企业找他做全职法律顾问,想听听我的意见。
我问他自己怎么想?
他说自己的那次意外受伤让我心有余悸,而最近的律师被杀案更让我焦虑,孩子也要出生了,换个安生点的工作也不错。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舍,于是我摇头:“不,就是因为有这次的案子,就是因为孩子要出生了,你才更要坚持下去,你得让我们的孩子知道,爸爸是个有信仰,能坚持,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话音刚落,孙翌文就抱住了我。
其实在他开口说想要换工作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决定。
这个我从六岁就认识的男孩,从前那么多年,都是他护着我,这次换我护着他,护他的梦想,和他不变的坚持。
未来或许不会一帆风顺,就像我磕磕绊绊的童年。
但年幼时的荒芜挣扎,在他的陪伴下我走过来了。
未来的风风雨雨,我亦会陪他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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