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陈青冰、周思宇、蒋彪
无声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
有人回答,是黑白分明的世界。
一句真诚的“我太感谢你了”,和一句充满讽刺的“我‘谢谢’你”,对于聋人而言,都是一个意思。在他们眼中,所有“谢谢”都是善意,不会有戏谑、讽刺等其他含义。
正因如此,误解、矛盾,才能轻松隐匿在黑白之间的无声地带。
谁能为他们带去一束光,照亮无声地带,让聋人看清世界的同时,也被听到?
2020年,作为中国第一位通过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的聋人,谭婷在16.2万考试合格者中,在全国近3000万聋人中,举起了她的手。
“普法是一辈子的工作”
“我的使命,就是把正义的声音带到无声的角落里。”
备考3年,成功通过法考后,面对铺天盖地的采访、无数耀眼的聚光灯,谭婷屡次提到这句话。
不过,有人也提出质疑:“她连庭都出不了,何谈正义?”
就连她自己,也曾拿着法律职业资格证书找老师唐帅求助。“我通过考试后,又能干什么呢?我都没有办法出庭。”虽然谭婷可以说话,但因为听障,需要依靠手机语音转录才能顺利交流。
唐帅是中国第一位为聋人提供法律服务的手语律师,他深知如今聋人获得公共法律服务的难点,不仅在寻路无门,更在法律意识淡薄。
离婚怎么离?怎么才能让别人还钱?由于不懂法,一些简单的问题都能成为聋人生活中极大的困扰。
唐帅回答谭婷:“出庭只有几十分钟,但普法却是一辈子的工作。普法的意义远大于出庭。你就是星星之火,既可以为聋人群体普及法律知识,又可以带动更多人为聋人提供法律服务。”
星星之火,谭婷记住了。
她在短视频平台上注册了账号,定期推出普法短视频和直播讲解。越来越多的聋人找到谭婷。现在,谭婷手机里的微信好友人数已经将近4000人,全是找她咨询的聋人。而她帮助过的人数,远大于这个数字。
很多聋人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有时间咨询,所以谭婷时常需要在夜间接听视频通话。咨询人数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接几十个电话。
在镜头前,两人无声地交流着。有时候几十分钟,有时候几小时。
尽管咨询不收取任何费用,她却丝毫不因额外的工作感到负担。“这怎么会是负担呢?每一次帮到别人,我都很开心啊!”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爽朗的笑容。
谭婷分享了近期的一个咨询案例。一位聋人因为听信朋友的话,在借贷平台上帮朋友借了钱,一心以为这笔钱最后是由朋友直接偿还,与自己无关。当聋人发现问题时,还受到朋友威胁,“如果你找律师,那你就是共犯”。
聋人找到谭婷。谭婷马上联系律所里的律师,帮他打赢了官司,钱最后由其朋友赔偿。
面对因为不懂法而被他人“钻空子”的聋人朋友,谭婷打心底为他们着急。“聋人朋友其实很需要法律知识的普及。上次有位朋友专门过来感谢我,说要不是我,他都不知道原来高空抛物是犯法的。”
谭婷以前帮助过的人,现在也在跟着她一起学法律。上个月,一位住在江苏的聋人守在谭婷的直播间,问她是否还对自己有印象。在他说出自己名字后,谭婷惊讶地用手语问道:“这么久了,你还记得我呀?”
这位聋人也随即回复:“你帮过我,我当然记得。我非常感谢你,有机会我要来重庆请你吃饭。”
原来,2018年这位聋人遇见抢劫,因为文化水平有限和沟通不便,无法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警察解释清楚。他辗转联系到谭婷,经过数小时沟通,谭婷帮他写了事情经过,让他打印下来交给警察,成功立了案。
当聋人朋友感动于谭婷的认真时,谭婷也总是被他们的真诚感动。“聋人朋友很朴实,有的会把自家种的水果寄给我,有的就像这样一直记得我。这些小举动成为我坚持的动力。”
谭婷和同事的努力,也有了一定的成效。唐帅说,大家在直播间问的问题也不一样了,以前可能问怎么离婚,现在会问离婚后夫妻双方的财产如何分割。
“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作为中国第一位通过法考的聋人,谭婷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学霸”。
听到这个称呼,谭婷大笑起来,连忙否认。她出生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8岁因为一场医疗事故丧失听力。那时,她二年级还没有读完,只能每天在家看其他小朋友背着书包上学。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去上学啊?”她反反复复地问父母。
父母总是说:“等你把药吃完了,就可以去了。”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虽然年纪还小,但她渐渐明白,学校可能回不去了。
“那段时间,我还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但听不到大家说话,被校长赶了出来。”谭婷说,当时她每天心里都特别难受。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成了她的希望。她每天翻着字典,对着拼音自己学认字。
13岁时,父母了解到西昌有一所特殊教育学校,于是将谭婷送过去学文法手语。
一开始,她被要求从二年级学起,但她坚持要去上五年级的课程。她觉得自己年龄大,去上二年级不合适。老师和父亲都不同意,她想方设法“抗议”。父亲拗不过她,找老师说情让谭婷读了五年级。
虽然一开始跟不上,但是她把生活中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成功成为班级第一。
“读书肯定要努力,如果我不奔跑,谁来替我奔跑呢?”说这话时,她脸上又一次露出温暖的笑容。
后来,谭婷转学到乐山特殊教育学校时,已经能从七年级跳到高一了。
求学过程中,她一直在加速奔跑。求知若渴是一方面,另一个原因是她“不想父母太辛苦,虽然读书不要学费,但是生活费、路费也是钱”。
她的家境并不富裕。父亲开过拖拉机,做过木工;而母亲除了种菜卖菜,还要为家事操劳。“虽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母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是他们一直都非常支持我读书。他们觉得女生应该自立自强,学习更多知识,做到经济独立。”谭婷说。
2013年,她通过高考进入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同年级4个考生中,只有她一人考上本科。也正是那一年,她的父亲去世了。
“我那时整个人都不行了,崩溃到大哭,人直接昏了过去。”谭婷说。
父亲去世了,但谭婷知道,求学路还要继续,并且必须继续。
在她接触的聋人里,女性聋人常常被轻视,婚姻被认为是她们最好的归宿。有的人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叫“领证”,就被家里人带去民政局,稀里糊涂在结婚证上签了字。
但谭婷一路走来,父亲对她的前途从没有半点犹豫。
“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这句话一直深印在谭婷心里。
“中国第一手语律师”的困境
2017年,谭婷大学毕业,她首先考虑的是要不要去当老师。
同年,唐帅情绪陷入低谷,“中国第一手语律师”的头衔压得他喘不过气。
唐帅可以做第一,但他不想做唯一。可是现实是,他既是第一,也是唯一,许多聋人办理案件都会想办法来找他。
他想过改变,曾经把一批年轻律师送去学手语,希望可以培养更多既懂法律,又懂手语的从业者。
“半年时间过去,我发现他们学了等于没学。”唐帅解释,“首先,手语分为‘普通话版’和‘方言版’,你如果只掌握文法手语,很有可能无法和只掌握自然手语的人沟通。其次,他们不懂聋人思维,会手语也没有用”。
唐帅精通手语,是因为他的父母是聋人。“我的初心就是来自我父母,我对聋人群体有一颗同理心。”
聋人朋友称呼唐帅,不用“唐律师”,而用“唐法师”。唐帅解释,因为大多数聋人当时都分不清律师、法官两个身份,索性“合二为一”,简称“法师”。
“一方面可以看出他们是尊敬我的,另一方面也能看出他们有多需要帮助。”唐帅无奈地说,“但我只是一个平凡人,没办法为所有聋人提供帮助”。
一个深夜,繁忙的工作结束后,唐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惊人的想法:“为什么不让聋人来学法律呢?只有聋人最懂聋人啊!”
说干就干。第二天,唐帅就动用了自己在业内所有的资源,联系到中国4所法律专业顶尖的学校,试图找出正在学法律的聋人。但是他失望地发现,没有一个学校的法律专业招收聋人。
聋人考上本科都难,就算选了法律专业,又由谁来教呢?
“我自己来吧。”唐帅开始了他第二次尝试,2017年面向全国聋人,招收律师助理。
唐帅可能没有想到,他为聋人做的事,如同一颗掷入水中的石子,已经激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谭婷就是被“涟漪”影响的一朵“浪花”。她看过相关报道,知道有位唐帅律师,一直在为聋人发声,但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他产生交集。她在网上看到招聘信息,惊喜地报了名。
“我当时想,唐律师这么厉害,为我们聋人发声,我要跟他学习。”谭婷说。
那年,唐帅一共招聘了30名聋人律师助理,谭婷是其中之一。
备考之初犹如“听天书”
一开始,谭婷并没有想过参加法考,或是从事相关职业。
改变她的不是唐帅,而是一群又一群来找唐帅咨询的聋人。
“我有时候看见他们着急,我也跟着着急。我很想帮他们,可是他们问的问题,我也不懂。”谭婷说,看见所有聋人都围着唐律师一个人转,她恨不得把唐律师“拆”成几个,“一个聋人分走一个唐律师”。
看见聋人把手语律师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谭婷迫切地想学习法律知识,帮助他们。
谭婷知道,通过法考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必经之路。但哪怕对健全人而言,法考都不是易事。她不仅不懂法,更不懂法的逻辑。
打开视频,打开书本,谭婷最初觉得自己在“听天书”。她举例,看到“法人”两个字时,她还以为是一个具体的人。后来上网查资料,才知道“法人”是组织,而非一个人。最难理解的是法律背后的逻辑,比如,律师为什么要给坏人辩护?
通过学习,她才明白,“即使是犯罪嫌疑人也有被法律保护的权利”。
如今说起这些轻轻松松的她,3年来,却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她一边工作,一边学习,6点起床,11点睡觉。
“我基本上靠看视频学习,有字幕的视频还好办,没有字幕就只能自己看书。看书看不懂,我就只能一遍一遍再看。”谭婷说。
曾经准备了两年法考的网友小叶看了谭婷的事迹深受感动。他表示,法考的科目数量多、内容大,时常需要把视频开成2倍速、3倍速,快速过完内容。“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有字幕的辅助,大概懂意思了就过。我无法想象,谭婷怎么对着视频一遍遍消化这些生涩的内容。”小叶说。
第一年,谭婷的主观题差10分,第二年差4分。虽然每年都离目标近了一步,但是在第三年时,命运又和她开了一次玩笑。考试前一周,谭婷的母亲确诊为癌症晚期。
她想放弃考试,但是母亲却坚持让她参加。
每次谈到母亲,称自己是“小太阳”的谭婷,还是会忍不住落泪。她一边流泪,一边回忆:“一辈子居住在大凉山的妈妈,在求医时才第一次知道汉堡长什么样,看到高楼大厦都特别惊讶。”
今年,谭婷有了自己的女儿,这也让她更清楚母亲的辛苦,也更加感激母亲的支持。
父亲、母亲、唐帅、聋人朋友……一路上,谭婷都不是独自在奔跑。也正因为一路上获得了数不清的支持与爱,如今在接到一个又一个咨询电话时,她都会耐心解答。
“谭婷的成功,给了我很多信心,让我觉得这件事是有人可以接着做的,同时也给了很多聋人信心,让他们多了一个渠道发声,同样也有榜样可以学习。”唐帅说。
从2017年到现在,迎着“正义之光”向律所走来的谭婷,最终也成为其中的一束光。这束光更为特别,直接照进了聋人群体的无声地带。她用她的可能,换得了一种更大的可能。
越来越多的“谭婷”将出现
谭婷如同一个杠杆,撬动了一块巨石。这块巨石激起的不只是涟漪,而是更大的波浪,将影响更多人。
谭婷通过法考,就是巨石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许多以前不敢想的事情出现了。
唐帅主动联系到他的母校西南政法大学,希望能够从学校层面,开始培养一批既懂法律又会手语的新时代复合型法律人才。
“谭婷就是我做这件事情的底气,我可以大胆地说这件事是有必要,并且可行的。”唐帅说。
2021年1月,西南政法大学2020级卓越公共法律服务人才实验班正式开班。这不是一个临时的兴趣班。实验班是固定专业,学制为4年,学生需要优中选优,上千名新生中只遴选40名学生进班学习。
谭婷和唐帅目前均是该实验班的外聘教师。唐帅笑道:“实验班的同学需要修满16个手语学分,手语考不过毕不了业。”
去给学生们上课的谭婷,感到非常开心。“他们都比我优秀。看见越来越多优秀的人来帮助聋人,我也更有力量了。”
作为首届实验班的学生,20岁的马文睿同样也被谭婷的热情和事迹感染着。“在进入实验班前,我和父母都观看过谭婷老师的视频,深受感动。当我知道她会来给我们上课时,心情也很激动。”马文睿说。
谭婷老师也受到班上学生的一致好评。她开朗、热情,能迅速拉近和学生之间的距离,对学生从不吝啬鼓励和夸奖,并且有问必答,她的课堂总是“热热闹闹的”。在教导手语的过程中,她也经常跟学生讲述聋人如何思考,该如何和聋人进行有效的沟通。
“推广公共法律服务是我的初心。进入这个班之后,我也更加明确自己的使命。希望我可以让更多听障人士知法、懂法、守法、用法。”马文睿说。
此外,唐帅律所所在的重庆市大渡口区残联也主动联系到唐帅,希望能购买他们的普法服务,让手语普法能够触及更多聋人群体,同时也提出为特困聋人群体在法律服务上给予一定资金支持。
几年时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和机构参与其中,他们共举“同一把伞”,为聋人提供更加精准的法律服务。唐帅再也不是中国唯一一个手语律师。在不远的未来,谭婷也将不再是中国唯一一个聋人律师。
如今,律所的一位助理已经通过了法考客观题考试,有望成为中国第二位聋人律师。
“当然,两个手语律师也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按照1万个聋人需要有1个手语律师的比例,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社会上出现3000个手语律师,3000个手语检察官,3000个手语法官。”唐帅说。
关于未来,正在读大二的马文睿也深知前方有许多挑战,但她认为:“挑战也意味着一种方向,才能让我们知道应该在哪方面发力,更何况还有谭婷老师这样的榜样给我们力量。她在如此艰辛的条件下都能成为律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为了这3000万聋人努力呢?”
(参与采写:唐奕、李爱斌、周文冲)
本期主持:黄臻、刘金海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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